可等到能看見,卻已不得見。
“等我。”
“總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我記住你現在的輪廓了,到時候給我查出瘦了,可不饒你。”
“如何不饒我?”
“殺了你,和你勢不兩立。”
彼時笑語,一語成谶。
南海的路,永遠分歧在上野港口,港口濕潤的青石地上,永遠不會再站着衣袂飄飄的她。
她不會再等他一起去看蘆葦蕩,那裡的蘆花年年開謝,永在夢中。
她不會再查驗他輪廓的胖瘦與否,哪怕他憔悴得瘦骨支離。
她不會再饒他――那樣兩條她最珍視的性命,森冷的隔在他和她之間。
她從此和他當真勢不兩立――聖纓郡主,順義大妃,走得那麼堅決,連稍等一等當面質問都不曾――她決心已定,無需多言,他知道。
那天太和門外徘徊良久,終默然回身,追不上,也不能追。
追上了能說什麼?說其實不是他下的令?說辛子硯不聽他自作主張?說甯澄擅自在密信中附言鼓動辛子硯?還是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拔除她?
有些解釋,别說她不會相信,連他都不信。
秋府初遇,他便是去聯絡五姨娘的,讓她盜出鳳家姐弟生辰八字,金羽衛經過那麼多年追查,已經初步将目光鎖定在鳳家姐弟身上。
起初懷疑的便是鳳皓,鳳夫人對那孩子如此珍重呵護,他也以為如此,然而冰湖一見,突然便開始注意到她。
那樣的決然冷酷,不動聲色,仿似皇族裡慣常會流着的深沉的皿統。
鳳夫人将身負振興大成重任的鳳皓嬌慣成纨绔,卻将自己棄如敝屣的女兒教育成超卓絕豔的女子。
從直覺裡,他不信。
他讓手下那幫消息靈通的京城纨绔去接近鳳皓,試圖讓貪慕虛榮的鳳皓受激變賣家中值錢之物,皇家子弟都有證明皿脈身份的金玉牒,鳳皓不知輕重,又錢财窘迫,一旦瞞着鳳夫人偷偷翻出什麼東西來,事情也便塵埃落定。
纨绔們引誘鳳皓,他的目光卻在鳳知微。
妓院相遇,書院邂逅,太子逆案,韶甯陷害,榮妃慶壽,遺诏之詐,一路碰碰撞撞走過來,一步步看得她雛鳳在野,一鳴清聲。
他警惕,卻不由自主接近。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追随她身影的目的,由最初的監視變成了沉溺。
是命,是緣,又是孽,她迷蒙眼眸深處的漩渦,令他不能自己的躍入,等到欲待拔身而出,早已窒息沒頂。
簾幕深垂,深垂的簾幕透不過這二月淡春風,甯弈手撐在桌案上,将染了墨痕的紙撤去。
另鋪開幹淨的紙,重提紫毫,新濡香墨,緩緩落筆。
“字呈順義大妃足下:”
眼前流光一閃,依稀高闊雄偉大成舊橋,薄雪之上斜倚橋欄,分喝一壺粗劣的酒。
他指點山河,語帶傲然,“是日,大成舊臣如草偃伏,盡在我皇腳底。”
她默然飲酒,一笑森涼,“拜的不過是染皿刀兵而已。”
殘夜将盡,傾盡壺中,她酹酒于巍巍高橋。
“最後一滴酒,敬這一彎孤橋,世事跌宕多變,唯此橋亘古。”
世事果真跌宕多變,臨到頭來,誰都不再是誰,唯有長橋默然伫立,凄涼風中。
“一别已久矣,卿安否?”
他靠在她頰邊,執了她手指,反反複複摩挲,微微低頭的姿勢,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聞氣息相纏,連發絲也無聲的糾結着,垂在一起,偶然偏了偏頭,膩着了她的頰邊,頰邊細膩如玉,心情卻像翠葉掠過粼粼水面,濺起漣漪層層水紋隐隐,無聲無息蕩漾開去。
卿安否,卿安否,那一日宮外小院耳鬓厮磨,旖旎至凜冽,終被長天深雪,埋沒。
“自隴西一别,已近半載……”
哪裡的燈籠華彩一閃,如玉珠飛天而來,那是榮妃大壽,多少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暴雨裡廢宮中,沉黯宮室爐火熊熊,她給他一個烤衣的背影,娴靜而溫存。
“你以為你美到會讓我情不自禁麼?”
“我認為我可以。”
暗室香暖,心事交托,誰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蘊藏了千萬年來的春色無邊,一觸及便是驚豔,再深入就是失魂,他終于丢了魂,失了心。
“知微,縱然天下皆為我敵,獨不願有你。”
知微,知微,原來隻要你與我為敵,便痛過天下皆以我為仇。
“帝京正當陽春,風光晴好,不知塞外鴻野,景緻如何……”
那一日風光晴好,榕樹翠蔭如蓋,她負手而立,“叫楚王殿下來與我說話。”
他來了,無論如何對立,不願負她之約。
香茗素手,言辭如鋒,他懂得了掙紮帝京不甘人下的鳳知微,卻又試圖挽住那一顆注定歧路相背的心。
“休談利弊,休談将來,隻問此刻之心――你的心。”
“我的心,在它該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換得它傾倒翻覆。”
“知微,離開官場,回到秋府……将來,你就是我的……”
“楚王甯弈,不合格也!”
知微,我确實是不合格的那個人,還未三宮六院,已經悍然操刀。
帝京正當陽春,可是這春光裡少了一個人,春也再不是那春,青溟書院榕樹長青,此生還有誰會素手遞過香茗?
“北地苦寒,晨間深夜,勿忘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