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放在一邊的《詞選》,突然啪嗒一聲落地。
她“哎呀”一聲,翻身下榻去撿,剛剛蹲下,突然又哎呀驚叫一聲。
晉思羽正好走過來,目光一凝,也已看見了書架後隐隐露出的一絲烏發。
他目光一閃,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人拖出來,見那人護衛便服打扮,面容卻不認識。
“這什麼人躲在書架後?”她驚聲問。
晉思羽冷着臉色,拍拍手掌,過了一會,浦園管家急急奔來,看見地上昏迷那人,神色一變,道:“王爺,這就是那個給您安排的書房小厮,他怎麼現在還在這裡?”
晉思羽冷冷負手站着,眼神裡掠過一絲疑惑,随即沉聲道:“壞了規矩,你知道怎麼辦?”
“是。”管家心中歎口氣,他知道今天王爺提前到了書房,這小厮想必是躲避不及才躲到書架後的,不知怎的昏迷在了這裡,不由心中暗罵這人蠢,甯可當時奔出去沖撞王爺,也不能留下來犯了忌諱,王爺處理公事很多秘密一旦被人聽了去,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他對身後兩名侍衛擺擺手,示意拖出去。
兩個侍衛上前便要将人拖走。
“慢着。”
她一開口,管家就停了手,知道現在她是王爺駕前第一紅人,不敢得罪。
“你們要帶他去哪?”
管家默然不語,偷偷看晉思羽。
她卻似已經明白,皺起眉頭,看向晉思羽,“王爺,這小厮并沒有壞規矩,今天你早來了半個時辰,他想必正在打掃書房,不敢和你迎面沖撞才躲在書架後,而剛才有刺客闖入,發現我的同時想必也發現了他,出手擊昏了他……他,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
晉思羽沉默着,明白她話中意思――這個小厮沒有故意逗留在書房,而當他開始和她讨論朝廷事務時,他已經昏迷了,根本沒聽見。
他淡淡掠過那小厮一眼,近期進府的所有人,不管身家來曆如何,都處在極其嚴密的監控之下,他也随時不忘予以試探,總要試探到完全放心才能用,所以他今天提前到書房,如果這小厮試圖帶走她,或者試圖動書架後的密道,等着他的,便是他早已布置好的天羅地網。
然而都沒有。
然而最終還是她先發現了這人。
看着她殷切的眼神,他知道這女子心地其實柔軟,求情是必然的。
“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他淡淡道,“三十闆,給他長長記性。”
她歎了口氣,卻不說話了,晉思羽以為她還要求情,見她見好就收還有些詫異,她卻道:“你有你的規矩,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真是知情識趣的人兒,晉思羽一笑,心情又好了幾分,興緻勃勃取出黑白子,道:“我們來下棋。”
侍衛們上前,将裘舒拖了出去,邁過門檻時他醒了。
從昏迷中剛醒來的人,眼神有點茫然,不太明白發生什麼事,管家道:“你小子好命,沖撞王爺本來是死罪,芍藥姑娘為你求情,領三十闆便沒事了!還不去謝恩?”
他擡起眼,看向室内兩人,火盆添暖燭光向紅,一對男女盤膝而對,都沒看他,隻顧對着棋盤沉吟,她烏發長長披瀉下來,遮住半邊顔容和臉上神情,忽然啪的下了一着臭棋,惹得晉思羽哈哈大笑,聽見管家說要他磕頭謝恩的話,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他默然不語,目光在她撐着肘的衣袖上掠過,随即自己站起身,跟着侍衛到了院内。
兩個家丁在院子裡拿着闆子擺開刑凳等着,他笑笑,趴上刑凳前卻道:“兩位大哥,我這身衣服是一位護衛大哥借給我的,要還的,打壞了不好交代,我聽說大哥們手底功夫極巧,能傷人皮肉卻不損衣服,還請大哥幫個忙。”
“這個容易。”一個家丁笑道,“你小子倒懂道理,我看你是怕脫衣服吧?畢竟是讀書人家出身,也難怪,隻是那打法更傷人些,你可掂量好了?”
“無妨的。”他望望那邊書房,暖黃的燈光流水般出來,隐約摻雜着她低低的嬌笑和晉思羽爽朗的笑聲。
“開始吧。”
“一!”
“吃!”
第一聲闆子聲下來時,她巧笑嫣然落子。
重闆擊上皮肉的聲音傳到内室已經有些依稀不聞,她果然沒聽見的樣子,眉宇間微笑盈盈,隻看着對面晉思羽。
第一闆落下時,他震了震。
卻扯開嘴角一抹笑意,想着大越浦城真是一趟奇異的旅程,這一生什麼都經曆過了,也未曾嘗過這般滋味。
為上位者親操賤役,控人生死者被人所控。
她暖榻華堂和他人含笑弈棋,聽他寒風院子獨自一人受責挨闆,真是人生裡從前不會有此後也不會有的最奇妙之事。
想必老天看不過他當初私心一念,冥冥中安排這一次皮肉之苦?
還是這妮子根本就是故意整治?
想必很愉快罷?
雖然想着這世間因果報應真不爽,但若真能令她愉快,倒也無妨……
“十五!”
“不來了不來了!不帶這麼下!”她嬌嗔聲傳過來,嘩啦啦亂棋聲音淹沒其他任何聲音。
刑凳下滴落鮮皿,自裡衣透出,緩緩滲落。
他下巴擱在凳子上,面色平靜,閉着眼睛,聽。
不聽頭頂風聲的擊落,聽遠處室内她低低笑聲,清亮,帶點軟濡,很難說清楚這兩種感覺是怎麼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笑聲裡,然而就是這樣,一聲聲玲珑如珠,卻又在尾音裡拖出點點弧度,于是那笑聲便多了醉人的韻律,那般坦然直率的,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