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鳳知微扒着床沿,一個手軟,險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正如不會說“對不起”卻和她說了一樣,永遠不知道感謝的顧南衣,突然對她說了謝字,還是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候。
他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顧少爺現在回到了鳳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壓迫的夜裡,他睡在腳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來側身下望時他應該說些什麼,說“醒了”?廢話,說“睡得好嗎?”還是廢話,說“沒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廢話。
他這輩子就沒說過廢話,要說就說必須要說的。
那些夜晚的時辰,一分分的溜過去,他總是等不到她醒來,那樣長久的,近乎無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歎息聲裡,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壓着的東西,就是他們所說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緒,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幾年的世界裡,終于第一次發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給他剝胡桃時他心中風般的輕快,如同她和他吹起葉笛說要找他時他心中雲般的溫軟,如同她一臉賊笑給他換女裝時他心中雨般的柔潤,現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時候他們常說的快樂、幸福、高興……所有明亮的歡快的情緒。
如同那怕她死去時的沉重,那叫恐懼,想到她會死去時的心皿微涼,那叫悲傷……他在那些日子裡,終于懂得。
或許離真正的感覺還差着距離,或許一時還複雜難解,卻是他注定貧瘠蒼白一生裡,逐漸開始抹上的飽滿鮮豔的色彩。
這些,都是鳳知微所給予,别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該對她說的,是謝謝。
謝謝她的存在,謝謝她的耐心,謝謝她将他封閉的堡壘打開一線,讓他看見一點鮮亮的天地。
不覺得以前不懂這些有什麼不好,但是覺得現在懂得一點這些,更好。
因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鳳知微,像所有那些說他不同的人們,然後,他就不會像上次那樣,鳳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應該和她說,謝謝你。
顧南衣覺得,想說的話就一定要說出來,上次等了那麼久,險些永遠也沒能對她說出口,這次自然不能放棄。
他說完,覺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繼續睡了。
某個可憐的人卻被他驚得睡不着了,鳳知微從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塊砸人的石頭後居然又睡了,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來解釋清楚。”
顧少爺睜開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麼?”
他已經忘記了。
鳳知微無奈的看着他,“你說謝謝我。”
“哦。”顧少爺想了會,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時候,這裡很難過,謝謝你讓我懂得了,什麼叫難過。”
謝謝你讓我懂得,什麼叫難過。
鳳知微深深望着那個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經和她道謝“懂得難過”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漸漸鍍上一層淡淡的紅。
屋内月色淺淡明滅,霧氣般悠悠浮沉,顧南衣沉在半邊月影裡,看起來甯靜安詳,隻有鳳知微知道,他的甯靜安詳,不是世人帶着溫暖和美的那種,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雜的天地,生活在永遠的冰庫裡。
這世上有一種人,沉沒在冰水深處,空白一生,世間最簡單的快樂和最洶湧的疼痛,對他們來說都淡漠如隔世。
隻有在那樣冰冷世界裡獨自長大的人,才明白這句有些荒唐有些蒼涼的話,其分量重于千鈞。
鳳知微望着他,隻覺得心底泛起鈍鈍的痛――相識這麼久,她敲開了他的門,卻最先教會了他悲傷和疼痛。
“不。”良久鳳知微輕輕俯下身,趴在床沿,對月光下那個一動不動,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發誓般喃喃道:“不要讓你隻懂得難過,不,不止這些。”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籠,我要你看見這世界不僅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總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須得八塊,我要你學會用目光正視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争吵,懂得,愛。”
休養了一陣日子,還沒大好,鳳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輪忙碌之中,閩南戰事已起,甯弈已經奔赴戰線,她不能再躺着悠遊度日,甯弈雖然幫她打好了南海諸事的基礎,但是很多的細務,必須她親自處理。
那晚她還是和顧南衣談了關于請那個名醫去治甯弈眼睛的事,顧南衣卻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
這句話讓鳳知微心中一動――這話什麼意思?這口氣倒像兩人在一個組織,然後地位均等,所以顧南衣無法指使?
“讓我見他,我和他說。”鳳知微覺得,如果和這位見見,也許心中許多謎團也便解了。
誰知道顧少爺直接拒絕,道:“你好了,他便要趕回帝京,那邊可能有事。”
鳳知微無奈,隻好将這事放在一邊,又想解鈴還需系鈴人,如果能找到當初那批放蠱的人就好了,隻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閩南,還不如指望甯弈自己找着。
她每日馬不停蹄的在事務司和官府之間奔波,先是處理當日搶糧事件,甯弈在的時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沒處發,現在可逮着她了,整日叨叨說要給個說法,擅自開倉也就罷了,平野糧庫五個守糧官,竟然給砍翻了兩對半!好歹留一個看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