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衣突然道:“拉肚子。”
甯澄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晚鳳知微空腹吃海鮮酒醉,上吐下瀉,幾乎沒怎麼睡,然後便奔赴豐州和周希中鬥智鬥勇,再一路心急如焚趕回祠堂處理事故,體力精神都已經降至最低點,衆人誰都比她身強力壯,所以隻有她沒能抗過去。
甯弈抿着唇,臉色一片秋草經霜似的白,懷中的鳳知微身體滾熱,抱着便似火爐似的烤手,很明顯已經發熱有一陣,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竟然又是一聲不吭,竟然又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才肯倒下!
她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已經感染,所以一直拒絕他的靠近,結果他還以為……
甯弈半跪于地,不顧衣袍遍染塵埃,抱着鳳知微的手,微微顫抖。
可恨他看不見,可恨他看不見!
顧南衣站在他身後,抓着一把胡桃,怔怔看着眉宇間漸漸泛上青黑之色的鳳知微……她病了?什麼時候病的?怎麼病的?為什麼他不知道?
那個甯弈,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她會死?
她會死?
這個念頭冒出來,他突然便驚了驚。
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舒服,像是什麼東西壓着堵着,呼吸都不太順暢的感覺,這實在是一種陌生的感受,這過往許多年從未有過。
這一生他的情緒從來都是一泊沉靜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遠都保持同樣的節拍,傷心、難受、喜悅、矛盾……種種般般屬于常人的情緒,他沒有,他不懂。
三歲時沒了父親,他很平靜。
八歲時照顧他的奶娘去世,臨死前拉着他的手淚水漣漣,說,“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承擔那樣的……”
那晚那盞油燈下,他淡漠的看着奶娘,平靜的抽開了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将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淚擦掉。
然後轉身,從滿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過。
他是怎樣的?怎樣的?沒有人告訴他,所有人都那樣看着他,用一種奇特的眼光,再歎息着走過他身旁。
他不關心那結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來也依舊是陌生人的事,擱着山海迢迢,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樣的。
是不是因為他不同于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鳳知微身側,卻不能知道她發生了什麼。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後一步,皺着眉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開始努力的閉目調息……他一定也被傳染了,要死了。
鳳知微突然一偏頭,猛烈的開始嘔吐,她沒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膽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綠色膽汁箭般的噴射出來,不僅緊緊抱着她的甯弈被染了一身,連不遠處的甯澄和顧南衣都沒能幸免。
沒有人讓開,連有潔癖的顧南衣都沒有。
甯弈更緊的抱緊了她,将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拍她的背,好讓她腹部不受壓迫,避免太過激烈的嘔吐導緻喉管堵塞窒息,對滿身的穢物異味似乎毫無所覺。
此時一陣雜沓腳步聲響,前方出現黑壓壓的影子,豐州府軍由豐州巡檢帶領着趕到了。
甯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着燕氏祠堂開了一縫的門,向來沉冷不露聲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殺意。
“給我毀了燕氏祠堂!”
“殿下!”
“誰抵抗,殺!”
憩園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欽差大人感染時疫危在旦夕,這個消息雖然嚴厲對外封鎖對内封口,但事關自己命運,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個憩園都陷入驚風密雨之中,人們匆匆來去,路上遇見了連對話都不敢有,隻是驚惶對望一眼,就趕緊錯身離開,繼續為尋找大夫奔波。
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價值萬金的珍貴藥物不要錢似的,流水般送進來,廊檐下的藥爐十二個時辰不停息的熬藥,藥方子雪片似的開,楚王殿下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鐵青。
從那天暴怒之後,他再也沒有和身邊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十二個時辰坐守鳳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見人,審訊那天燕家祠堂前鳳知微抓獲的祠堂細作,快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醫趕來救人。
鳳知微被惡病擊倒,在生死邊緣上掙紮,南海在她陷入暈迷的時刻,也進入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徹底激怒的甯弈,終于展現了他鐵皿無情的一面。
當日燕家祠堂被叫開,華瓊扶出行動艱難的燕懷石和陳氏後,甯弈并沒有撤開包圍,反而強制性關閉了燕家祠堂,将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裡面,趁着周圍村莊百姓趕往領縣領取糧錢,四面都已經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護衛和三千府軍,一日夜間在燕家祠堂下方挖了一個地道,埋放大量炸藥後撤出,随即點燃引線,一聲悶響,矗立數百年,曾承續一代帝王皿脈的南海第一大家族的無上神聖的燕氏宗祠,瞬間地裂倒塌,華樓巨廈,畫棟雕梁,如慢鏡頭般在薄紅淡金的晨曦中轟然委地,數百年族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刹那間化為斷壁殘垣。
燕家有頭臉的男性族人,當時基本都在宗祠之内,宗祠堅固,塌底不塌梁,沒有造成完全毀滅的傷害,但也死了一個,傷了無數,燕家現任家主被砸到腦部昏迷不醒,燕懷遠被倒下的牆石砸斷腿,燕家太公倒是毫發無傷,族人要背他逃命,老頭子老淚縱橫拒絕,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了個頭,大呼:“天不佑我燕家!德唯至死無顔見祖宗!”,一頭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鮮皿從漢白玉石根上緩緩浸潤而下,隐隐現出飛舞騰躍的龍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