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少爺卻巋然不動,繼續吃。
咦,少爺這麼好說話?
沒聽見?
顧南衣當然聽見了那句話,正淡定的想,這蟲子可比自己三歲流浪時吃過的那些好吃多了,魏府的廚子不錯,能把難吃的蟲子做成這樣。
一邊思索着一邊就吩咐鳳知微,“下次試試青蟲螞蚱蛐蛐,還有種鈴铛蟲,肉脆,像這個,就是酸。”
華瓊突然斂了笑容。
宗宸早已放下筷子,眼神很遠,有點凄涼。
燕懷石左看看右看看,豪門公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代表的意思。
鳳知微卻已經僵在了那裡。
他在說什麼?
她清楚顧南衣,這人因為自身原因,必須活得仔細而尊貴,吃穿住行必須比一般人講究,否則就會很痛苦,所以他絕不可能是個吃蟲愛好者,然而剛才聽他那句話,那種自然随意淡定從容的态度,很明顯,他是真的曾經以此為食過,并且是很長一段時間的事。
這玉雕般精緻珍貴的少年,在那封閉沉靜的天地背後,到底經曆過什麼?
鳳知微隐約想起宗宸曾經說過,他真正到了顧南衣身邊,在他六歲之後,之前顧南衣三歲喪父,其原先組織中人被打散,有三年時間,那無人照顧的三歲孩子獨自流落江湖,直到宗宸在一處深山破廟裡找到他,隻那一面,宗宸便應了軒轅世家當年的誓言,出山守護。
這樣特殊的孩子,在那流浪的三年裡,過着怎樣的生活?
又是怎樣的相見場景,使出身軒轅世家淡泊無争的宗宸,願意放棄自由,從此一心護持?
鳳知微突然恨自己以前太過麻木無情,為什麼從來就沒有仔細想過,顧南衣這樣的人,在幼年時期,怎麼熬過那三年?
但是,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想?
“吃飽了喝足了,明兒我還要起早,都散了吧。”華瓊見她呆呆坐着,眼神一閃,伸了個懶腰首先起身,一把撈起鳳知微道:“撐着了,陪我走走消消食,不然怕是睡不着覺。”
鳳知微勉強笑道:“好。”命人撤了席,衆人常在一起,都很随意,各自回去,鳳知微攜着華瓊,到後院花園裡散步。
春末風光正好,夜色裡花朵雖然都半歇,卻自有婉轉含蓄的風緻,月光牛乳般的瀉在那些半綻的骨朵上,透着點嫣紅微紫,美得幽谧。
四面的香氣濃濃淡淡散開來,夜來香昙花鳳尾花美人蕉,各種香氣裡華瓊深深的吸一口氣,眉目舒展,“明兒就離了帝京了!痛快!”
“不喜歡這裡?”鳳知微笑問。
“你說呢?”華瓊眯起眼,冷笑,“一場試題案,帝京已經讓我見識了!”
她突然轉身握了鳳知微的手,誠懇的道:“知微,我不知你怎麼想的,但我覺得,你如今看似鮮花着錦一派風光,其實也是走在懸崖邊緣步步驚心,伴君如伴虎,同殿不同心,你爬得越高越快越危險,因為你是孤臣,還是為衆人所嫉的孤臣,就像試題案,一旦牆倒,衆人齊推,到時候有誰來幫你?”
她也想到這個了……鳳知微淡淡笑起來,“你是在勸我良禽擇木而栖麼?”
“我勸你最起碼做出個有所依附的表相,就像你剛才勸我和官場一起肮髒一樣。”華瓊道,“哪怕你左右逢源也好,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好,這些我都不管,我隻望帝京風潮,你能站穩。”
“陛下希望我做孤臣。”鳳知微輕輕道,“魏知太有名望,這樣的人歸入誰的陣營,他都不會放心,老家夥并沒有失去對朝局的掌控,跟緊誰,都沒有跟緊他更重要。”
“你在和我顧左右而言他。”華瓊白她一眼,“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并不是要你明着投入誰的陣營。”
鳳知微不說話了,若有所思一笑,華瓊觀察着她的神情,還是沒能拿捏住鳳知微那段失去的記憶到底還存不存在,她不是善于迂回套話的人,想了想還是直接道:“我看殿下對你算是誠心,我不管你怎麼想,便是為了你自己站穩腳跟,也不妨和他好好相處。”
“那是自然的。”鳳知微輕飄飄的道。
華瓊看着她,欲言又止,鳳知微卻又一笑,“你當初可是勸過我離他遠點,現今口風卻又變了。”
“那是因為時勢變了。”華瓊輕輕歎息,“事到如今,他是風頭最勁皇子,你是名望最高大臣,你若不能為他所用,我很怕,将來……”
鳳知微默然不語,夜色裡眼神和那半歇的花一般柔和,看不出什麼特别情緒。
華瓊的語聲,卻突然比風還輕。
“你那年告訴我,你想要學會珍惜人生裡一些難得的心意,想要偶爾放肆一下遵從自己的心,如今……你的心,還在嗎?”
你的心,還在嗎?
最簡單的問話,最難的回答。
四面很安靜,夜蟲也不肯鳴,花斂了枝葉,月收了光輝,萬物等待着一個回答,那人卻以沉默對抗人間。
很久以後一聲歎息,卻不知是誰的歎息。
半晌華瓊突然走開去,鳳知微沒有動,倚着亭欄,出神的看着漣漪隐隐的池塘,想起楚王府那夜,曾有個女子,在皿光裡沉重而哀涼的問答。
過了陣子身後又起了腳步聲,華瓊回來了,鳳知微還是沒動,身後卻突然塞過來一樣東西。
淡綠色的木質,色澤清雅,有着天然的回風舞雪的美麗紋路,邊緣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