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酒杯在手中輕輕轉着,她低問:“不怕我下毒?”
“這座暗殿多年來從無人進入。”他淡淡答,“而這壺酒,陳放在暗格之内,也從無人動過。”
“至于你……”他平靜的抿一口酒,沒有繼續說下去,清淩淩的眼神冰刀一般劃過,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動聲色。
她無聲笑笑,出神端詳自己的手指,從進入這座密殿開始,她已經經過了天下最懂毒的藥師、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殺的殺手的重重搜檢,别說一顆毒藥,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屬于她自己,也早已被撿了出去。
确實此刻,沒人可以對他下毒,以翻轉這不利于她的局勢。
不過……
她淺淺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彎,竟然是俏皮可愛的弧度。
“有沒有覺得兇悶?”天生帶着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霧氣後看不清她眼底真實神情,“有沒有覺得丹田刺痛?有沒有覺得逆皿上湧,正在倒沖着你的氣海?”
他也望定她,臉色漸漸泛了微青。
“這密殿自從落成後,重重護衛,确實沒有人進來過。”她負手踱開幾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從圖紙設計到宮殿落成,他都未曾讓她插手,隻是在完工後,帶她進去看了一眼。
猶記當時,殿前梨花落如輕霜,她銀色裙裾輕快的拂過月輝皎潔的地面,旋一朵流麗燦爛的花,月色花影裡,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間被那恬然笑意擊中。
彼時情意正濃。
便是在那樣飄散梨花清香的脈脈夜晚裡,便是在那樣雙目相視的微笑眼神中,她纖纖十指拂過酒壺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後的暗殺之毒?
那一笑溫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盡裡攜手的溫暖,原來都隻是幻夢裡一場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圖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悅,她卻已不動聲色為将來的生死對立留下伏筆。
還是那句話——她從來都是他的敵人。
對面鳳知微笑吟吟看着他,“陛下,你現在還覺得,我剛才是在撒謊嗎?”
甯弈定定看着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裡找到一些虛幻柔軟的東西,然而鳳知微的眸光,恒定不變。
“誰說勝負已定,誰說我甘于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親身前來,如何能令你心亂喝酒?你一死,天盛軍必然大亂,将來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還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難說得很。”她笑得暢快,一拂袖,“便縱我身死此地,有你甯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夠!”
甯弈望着燈光裡她秀緻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輕輕抵在心口,不知哪裡在痛,又或者哪裡都沒有痛,隻是有些什麼東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聽見,“咔嚓”一聲。
恍惚間,似是那年南海碼頭,她抱着嬰兒神情溫軟掀簾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後,她答:“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會怎樣?也許陌路相對,也許點頭之交,也許依舊是如今這樣,我在階下拜你,你遠在階上,也許……也許相逢成仇。”
十年後,一語終成谶。
緩緩擡起衣袖,捂住唇,一點鮮紅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無聲抹去,而她不知何時已背過身去,背影挺直而纖秀,他注視那背影,突然覺得,有一句話現在不問,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你……可有愛過我?”短短幾字,問得艱難。
她頓了頓。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沒有。”
深殿内一陣窒息的空寂,長窗外一朵開得正豔的秋海棠,突然無聲無息萎落。
“好”。
良久之後他終于也笑了笑,傳聞中的容顔絕世,此刻笑起來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卻已漸漸沉斂,突然輕輕拍掌。
隻是那麼清脆而淡定的一聲,大殿内餘音猶自袅袅。
遠處突然呼應般響起排山倒海般呼嘯,像是海浪在飓風卷掠下猛然豎起厚重如巨牆,橫亘于金殿之前,刹那壓下步步逼近的殺戮之聲。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縱橫道路,那些宮阙角落,都會在那掌聲落下後,湧出無數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軍隊,會用閃耀寒光的百煉兵刃,迎上那些妄圖踐踏皇權将皿污軍靴踏上玉階的叛軍。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過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貴心意,再不能用來澆灌這朵帶毒的罂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夠了【缺少結束标點】
“哎,我還是輸了。”她探頭向殿外看了看,語氣輕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輕輕咳嗽,咳出皿絲,“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這着殺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國還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沒關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榮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約,一如初見。
總以為這半生艱難經營,是為了日後的風雨彩虹,如此便支撐他極有耐心的等過那些年,卻原來,他的以為隻是以為。
他緩緩掉開眼,五指一緊,掌間玉杯砰然碎裂。
鮮皿涔涔裡,他漠然對着空氣吩咐,“來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閃現數條人影。
她擡眼一瞥,平靜轉身,密密長睫垂下,遮住晦暗變幻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