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什麼也沒說,帶淚而平靜的,擡着姐姐屍體,一個個走過牢門前。
“呸!”大花突然一偏頭,一口唾沫兇狠的吐在了鳳知微袍角。
“呸!”二花跟上,濃痰落在鳳知微袖口。
“呸!”三花勁大,呸到了鳳知微臉前。
等到七花都走過,鳳知微已經渾身狼藉。
她始終沒有動。
事情發生便得面對,她永不懼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承擔任何罪責。
包括這些痛失長姐的鄉女們,用她們最直接的方式所表達的憎與惡。
雜沓的腳步聲遠去,金羽衛們在默默收拾地上的皿迹,地面被沖幹淨,淡淡的皿腥氣卻還在鼻端存留,更多的是内心裡永裂的傷痕,無法愈合,直等着再次擴大,直達死亡。
辛子硯暈着,似乎不想再醒來面對那樣的噩夢,金羽衛們對視一眼,沒有試圖去救醒他,卻裡裡外外留下了很多人看守。
今日之事,兩大學士已成死仇,他們害怕之後還會出什麼事,不敢再掉以輕心。
剛才還凄清的牢獄裡,現在釘子般站滿了衛士,在暗處雕像般沉默無聲,那些紛沓的呼吸聲裡,鳳知微緩緩睜開眼來。
她的牢獄斜對面的小窗,在不為人所察覺的角度,突然有光芒一閃。
那是潛伏在暗處的她的護衛的暗号,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鳳知微久久沉默着,慢慢擦幹淨身上臉上的痰迹,最終緩緩豎起手掌。
她的手掌影子被油燈照射在牆上,一個直直的豎立的符号,屬于她和她的暗衛的密語。
“停止。”
随即她慢慢的躺了下去,小窗上那點光芒不見,暗衛已經撤走。
她卻不知道。
有一個人,在黑暗而又四處警衛的衛所内自在穿行,在幾處不起眼的拐角裡,他都停了停,似乎發現了什麼東西,随即他一路向外走,一直到離衛所不遠的稀疏的樹林間,俯身背手看着地面,又躍上樹梢,四面看了看方向,在樹梢奔走了一陣,在某棵樹上停了下來。
他在樹梢的樹桠裡找了找,找到了點細微的布絲,又在樹身上看了看,看見了一些熟悉的痕迹。
然後他站在樹梢頂上,轉了轉身子,從懷裡掏出個小鏡子,對着某個方向,慢慢的做了個手勢。
經過巧妙反複折射的光芒射出。
遠處暗牢裡鳳知微斜對面的那扇小窗,光芒一閃。
此人打出的暗号,和先前暗衛對鳳知微打的暗号,一模一樣。
隻是鳳知微因為暗衛已經撤走,沒有再擡頭看小窗,她閉着眼睛,不知沉思還是熟睡。
遠處,那人卻已經滿意的點了點頭。
他擡起臉來,白月光照在半邊臉上,眉目并不出奇,但目光偶一掠過,像風過了稻田青光一閃,鋒芒懾人,卻又瞬間隐藏。
金羽衛指揮使。
長熙十八年震驚天下、牽動兩位大學士的“河内書案”,因了一場意外的死亡,最終的結局卻是戲劇化的。
辛大學士夫人得知夫君被押,誤闖衛所大牢而身死,這事傳到天盛帝耳中,老皇帝也怔了半晌。
甯弈等人趁勢在駕前說了許多辛氏夫妻恩深義重的情形,言語唏噓,辛氏夫妻本就是帝京最奇特最有争議的一對,天盛帝以前也對這對夫妻的轶事有所耳聞,還曾開玩笑問過辛子硯,要不要幫他把他家那河東母獅給休了,另賜良配,結果原本哭着喊着要休妻的辛子硯立即臉都白了,一個勁的謝恩請辭,天盛帝當時還引為笑料,好好取笑過他一陣。
雖然取笑,但是衆人心裡都還是有幾分佩服的,功成名就易變心,糟糠之妻不下堂幾個男人能做到?何況還是這麼不相配的一對夫妻。
老皇撫膝沉默良久,最後歎道。“由來夫妻琴瑟相諧容易,生死相随卻難,子硯不幸,卻也大幸,這等夫妻情義,我輩不如。”
皇帝如此評價,可謂難得,衆人唏噓落淚,氣氛感傷。
據說當時楚王殿下便有一句話“辛先生能對令其顔面掃地的糟糠之妻猶不離不棄,何況恩情深厚的陛下?”當即令天盛帝動容。
随即便有恩旨,着“河内書案”押後再審,辛大學士暫且還家操辦喪事,當然金羽衛全程跟随,雖說押後再審,但天盛帝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态度已經顯露了出來,因為在辛子硯喪事即将操辦完畢的時候,一道旨意釋放了鳳知微,以“行文妄誕,但系無心之失,着降一級留任,罰俸一年”,作為了對甯弈指控魏知“心懷謀逆,眷念前朝”的終結處理。
鳳知微出獄那天,正逢辛夫人下葬,半城紙錢飄灑,一路哀哭凄涼,辛子硯麻衣戴孝,神情麻木,被衆人扶在前頭,他不過短短幾天,便瘦了許多,半鬓白發怵目驚心,送葬隊伍一路過去,百姓無不動容。
辛氏夫妻以滑稽搞怪聞名帝京,最後卻給帝京留下了最為凄涼和動人的恩義傳說。
送葬隊伍和迎接鳳知微出獄的大學士儀仗,在南市街頭迎面相遇。
盛夏清晨陰霾欲雨,雲層壓得很低,檐角下黑色蝴蝶和蒼白紙錢一同飛舞,扇起的氣流也是窒息灼熱的。
長街盡頭麻衣如雪,長街路口黑馬上鳳知微一身黑衣,白與黑,同樣肅殺。
馬上的鳳知微,和隊伍前步行的辛子硯,幾乎無可避免的第一眼看見對方。
她在他眼底看見無盡的空洞和荒漠,不是什麼都不存在,而是因為太滿,幹脆一起丢了出去,和命一起,等命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