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鳳知微黑衣白馬,自萬軍叢中馳騁而過,馬蹄後飛揚煙塵如線,筆直貫穿十萬鐵甲軍陣,數十萬虎贲齊齊揚臂,蒼青色的鐵甲将大片金黃的日光潑辣辣的濺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斬貪官污吏人頭數十,一地鮮皿裡,面容沉靜的黑衣女子在萬衆驚愕目光注視下從容登台,接受那些衆人崇拜的名聲煊赫的大将的禮拜,彼時她立于高台之上,一身素簡黑衣,烏發比黑衣更黑,臉色卻比蒼天雲色更潔白晶瑩,秋水濛濛的眸子靜靜一掃,所有人刹那間想起巍然屹立于地平線那端的亘古雪山。
遠,遙不可及,卻永恒存在,不可湮滅。
那一日鳳知微淡淡一句,“兒郎們,今日你我,終有一國,是為天下安樂之所,自此後幼有所依,老有所養,黎庶熙熙,與天共享。”
随口說來,聲音卻被數十萬大軍清晰聽聞,一霎安靜之後數十萬人振臂立刀,轟然歡呼聲裡,雪亮刀光彙聚如柱,刺破東南天空。
當日,大成宣布複國,定都萬縣,萬縣改名萬京,鳳知微登基,是為大成女帝,年号:天享。
那一日衆将立于鳳知微身後,萬衆榮光裡也有淺淺疑惑——成軍看似大勝,其實根基未穩,如廣廈高樓,卻建于泥淖灘塗之上,一場比較兇猛的反撲,便有可能遭受傾毀,曆來奪國之路都是反複艱難,衆人都做好了長期作戰蟄伏等候的準備,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個道理鳳知微不應該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稱帝,還定都萬縣,這個邊疆之城,離内陸遠,離西涼近,她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
那一日萬縣城頭鳳知微回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見隔江那片富饒的土地之上,九龍冠冕之後,四面不靠禦座之巅,那人正眼神深深,将這方凝望。
旌旗獵獵,彤雲翻卷,她在旗下靜默無聲,在山海遙迢的那邊,衣袖一揮,劃下和他之間的楚河漢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據一半,從此後參商雙星,相會無期。
一年後。
萬京。
城北一處巍峨建築矗立于黑暗中,微微亮着幾處燈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萬京的百姓都知道,這座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建築,正是大成政權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宮。
這片大宅作為皇宮,實在有點簡陋,但是女帝說了,家國未定,百姓未安,個人享樂大可放在一邊,登基一年,堅持不肯修建皇宮。
萬京百姓提起這位女帝,都贊不絕口,原先成軍占領萬縣,百姓還十分畏懼,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軍紀極嚴從不擾民,女帝在此定都後,諸般政務都極有條理,文教、工商、農耕、賦稅、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漸趨安定。
“皇宮”沒有森嚴守衛,沒有綿延高牆,城北的百姓騎在自家牆頭,便可以看見女帝夜夜不滅的燈火,感歎一聲,“陛下又在徹夜批閱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過高高屋脊,将屋内燭火反射得更明,燭光下鳳知微撐着頭,在聽杭銘回報近日長甯的情形。
長甯作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據山南部分和隴北一半,和天盛内陸隔江對峙,也已經自立政權,國号大興,路之彥登基稱帝,隻是長甯占下的這片地盤有點尴尬,正位于大成和天盛之間,像是被兩半殼子蓋住的餡,雖說長甯早早和大成結為友邦,但是這種情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對于長甯,要麼就是再進一步,占據天盛國土,擺脫被包圍之勢,要麼就是掠奪鳳知微半邊隴北地盤,将鳳知微的地盤一分為二,以路之彥目前的實力來看,後者更有可能。
杭銘作為隴北境大都督,主要敵人就是長甯,他趕到萬京,就是因為長甯那邊似乎已經有蠢蠢欲動之勢,他來向鳳知微讨個對策。
“知道了。”鳳知微聽完點頭,道,“你那邊兵力不足,我讓華瓊帶一部分火鳳軍去增援,路之彥未必直接動手,小心提防為要。”
“是。”
杭銘離去,鳳知微閉目默坐良久,吹熄燈火。
熄燈後她并沒有離開,依舊坐在那裡,輕輕抽出書案夾縫裡的一個袋子。
袋子裡有兩件東西,一件是當初從洛縣行宮密殿裡偷出來的密旨,一件是娘親當初留在小院裡的遺書,那年甯安宮娘親藏在腰帶裡的遺言,指示了她找到這個。
娘親遺書也沒說什麼,隻是囑托她以後有機會,回到小時候住過的隴北深山裡時,不要忘記到原先院子裡,祭拜一下她那個兄弟。
那個鳳夫人生下就死去的親生孩子,生産當日,是顧衡親自接生,孩子的屍體埋在後院桃樹下,鳳夫人後來帶着鳳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親生子的骨骸帶着,她念着這孩子孤苦伶仃,希望鳳知微有機會去看看他。
前不久鳳知微視察隴北,在顧南衣陪伴下,去了那裡一趟,院子早已燒毀,桃樹樹樁卻還在,她在樹下掘地三尺,掘到一個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着皿和泥,是鳳夫人當初親手縫的小衣裳。
鳳知微難掩酸楚的将包裹抱起,想将這苦命孩子屍骨帶着,将來移葬鳳夫人身邊,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驚。
初生嬰兒的屍骨,怎麼會重成這樣?沉甸甸石頭似的!
她将包裹解開,倒抽一口涼氣。
嬰兒衣包裹的,真是一塊石頭!
鳳知微手一軟,石頭掉落,險些砸到她的腳。
石頭……為什麼會是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