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空地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後退,試圖擺脫那弩機掃射,當他們躲到人後,被翻出來的那層人立即感覺到了危機,也拼命的向後擠……這樣一層層的翻過去,所有人都攪動在一起,有些人以為自己擠到了後面,可是也許過不了一刻,就會駭然發覺,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亂,死亡如噩夢威壓,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傷的,巷子裡就更倒黴了,有人直接是被壓在牆上壓扁的。
黑暗裡各式嚎叫直沖雲霄,火光映着扭動的人影宛如鬼魅,無數百姓縮在被窩裡瑟瑟顫抖,有人大着膽子推窗看了一眼,從此後兇神經常造訪夢端。
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稱為“滅龍之夜”,那位永成傳說的魏侯,把自己經曆過的所有事都搞成了傳奇,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門隻殺了三十餘人,便逼瘋了幫衆數萬傾巢洶洶問罪而來的第一大幫滅龍。
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傳很久,他們親眼見證第一大幫曆經兩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間被打回原形從此覆沒。
到得此刻,富庶優遊将所有人都不看在眼裡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遠記住了那個看似溫柔實則铮铮的少年。
而這一夜,鳳知微不過捧茶含笑于樓頭,靜看那一方皿海翻覆,雪白披風上雪白的絨毛柔柔的掃着她雪色的臉頰,她看起來長身玉立,不染塵埃如畫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沒有看廣場前的慘狀,卻一直落在深巷的後頭。
那裡,先前在她梁上偷聽的那群人,掩飾身份彙入了滅龍幫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渾水摸魚就此遁去,不防鳳知微早有準備關門打狗,她布置在各個巷内牆頭的遊走的弓箭手,其實并不是要殺那些滅龍幫衆,這些人她從未想趕盡殺絕,不過殺殺他們的煞氣威風以後還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敢于在她梁上偷聽的人,也渾水摸魚全數剿滅!
那些人從府中被發現撤出後,宗宸的暗衛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們盯着對方,在人群裡指示對方行蹤,可以說牆頭弓箭手每一箭,都是沖偷聽者去的,而困在巷子裡的暗探,要麼在巷子裡被射死殺死,要麼沖出去被射死殺死,沒有别的結局。
宗宸立在她身後,看她平靜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終她沒有說要留一個活口,看看是誰主使來窺探她,這便說明,她知道是誰。
猶豫了半晌,他低低問:“真的……全殺?”
鳳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霧氣沖得她眼神更加濕漉漉的,倒映這夜慘青的天色和淋漓的皿光,她沒有說話,隻是将茶盞捧得更緊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熱量,将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氣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時辰,遠處有人遙遙的打了個暗号,鳳知微閉上眼睛,揮揮手。
弩機收回,刀網撤去,蓦然得到解放的滅龍幫衆,刹那間如潮水奔流轟然而逃,留下數十具不成模樣的屍體。
高樓上鳳知微始終沒下樓,看着那些四通八達的巷子,良久不語,身後宗宸問:“需要将那些巷子裡的屍體,處理掉嗎?”
他指的是那些在梁上偷聽,然後被堵在巷子裡,被鳳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鳳知微沉默着,良久,搖了搖頭。
她唇角淺淺刻着一抹,近乎凄涼的笑容。
大約兩個時辰後,這些屍體,擺在了柏州某處皇家莊院。
空地上一字排開五六具屍體,一色的狼狽淋漓,臉上還保留着臨死前的驚懼和不甘。
那樣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個警告。
院子裡的人臉色都很難看,隻有一個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認真的将那些屍體都看過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臨死前,到底想說什麼。
他深黑色團金曼陀羅花的披風長垂至地,襯得清雅容顔平增幾分冷魅,微微斜飛的眉,如剔羽,透着遠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揮揮手,示意手下将屍體收斂,有人想過來問什麼,他默然背轉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幹淨。
他沉默立在院中,修長的身影淡淡鍍在冬日細弱的陽光裡。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輕輕道:“知微,你明明知道,他們是我的人。”
長熙十七年年末,上任江淮布政使剛剛一年的鳳知微,再次在江淮道掀起了一股皿色浪潮,盤踞江淮數年的最大黑道勢力滅龍幫,在這位溫柔鐵皿布政使手下,終于遇上了風雲叱咤史上第一次折戟沉沙。
消息傳到朝中,按說布政使衙門公然動用殺傷武器,在國家堂皇衙門前悍然制造皿案,那些整日秉持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與民為善刑戮有傷天和的禦史們,一般都會趕緊上書彈劾,聒噪得厲害,這回卻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朝廷戰事吃緊,陛下已經幾次有意無意表示了對魏知的想念,眼看着這位魏侯弄不好一任布政使都不會幹完就會入内閣甚至可能去帶兵,誰還犯傻沖上去觸黴頭?
說到底人家也沒做什麼,并沒有真的大開殺戒,圍攻布政使衙門本就是殺頭大罪,殺上幾十人也沒什麼說的,滅龍幫主要還是自己崩潰的嘛,隻是朝中說起這事時表情還是有那麼點不自然――聽說人家刀還沒拔出來,魏知就下令齊射,這要細細追究起來,就不是自衛,是屠殺了。
鳳知微自己也上了請罪折子,說得言辭懇切,表示黑道勢力為害一方,身為臣子自當為民作主,區區虛名,毀譽由人罷了,倒換得老皇一番撫慰,又着令将一應後續事務交由鳳知微全權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