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特加叔叔。”他語氣再次做了改變,從一開始的殺氣騰騰旁若無人到坐下後的冷嘲熱諷明敲暗打,再到此刻溫存緬懷,款款而言。
“扈特加叔叔。”他執壺,給一個藍衣紅臉漢子斟滿酒,語調悠悠,“三十年前海冬青戰役,越國打進草原,一直打到昆加河,那夜越國闖營,昆加河邊死傷無數,我父王那時還是獅子族的一個普通兵,斷了腿倒在你身邊,是你一直将他背出三十裡,逃出敵手,這份恩情,父王時時和我提起,至死不忘。”
酒杯滿滿,輕輕遞過,扈特加神情複雜,注視着酒杯一直沒接,赫連铮笑容不變,毫無尴尬之色,端杯的手,穩定如初。
帳篷裡有一霎那的沉默。
扈特加藍熊部,是十二部中排行第四的大族,族中男子英勇善戰,底盤功夫了得,一直是呼卓部地位重要的一部,藍熊部作風也如其名,沉穩厚重,兩邊不靠,隻是後期因為族中人口暴漲,草場資源不足,在争奪過程中曾和老王有過紛争,所以此次金盟,藍熊部首領也來了。
赫連铮一上來,就挑了舉足輕重最難對付的藍熊部,衆人驚異之餘,也不禁有了幾分佩服,卻又覺得乳臭未幹的劄答闌,萬萬不可能打動為人固執的扈特加,不自覺的目光灼灼,呼吸也粗重了幾分。
半晌,一片沉靜裡扈特加沉聲道:“這個故事你還沒說完,當年是我将他背出死屍堆,但在半路上,敵軍追來,我要拔刀回身拼殺,你父親一把拉住我,把我撲倒在水邊,兩個人裝成死屍,越軍謹慎,追來後不放心,将溪水邊所有的死屍全部都補了一刀,那一刀,插在你父親腰肋,他始終咬牙沒動,越軍才離開,我被壓在他身下隻受了輕傷……所以那次,是他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他。”
“是嗎?”赫連铮微笑,“謝謝扈特加叔叔還記得。”
扈特加看着他誠摯的笑容,目光閃動,終于伸手接過酒杯,默默一飲而盡。
帳篷裡有輕微的騷動。弘吉勒臉色大變。
“胡恩叔叔。”赫連铮已經行到一位白發老者身邊,那人臉上一道疤,猙獰的從左眼角劃到右眼角,愈合後傷口周圍肌膚收縮,将一張臉扯得不成模樣,望之令人心驚。
弘吉勒看赫連铮居然走到這人身邊,露出一絲冷笑。
胡恩可不是沉穩老實的扈特加,可沒和庫庫老王一同戰場裡扶持求存的同袍交情,這人因為早年遭遇極慘,性子極為暴躁,而且極其忌諱别人提他的傷疤,無論誰提起,都會遭到他瘋狂的報複。
赫連铮年輕氣盛不知輕重,隻知道胡恩手下的鐵豹部耐力一絕必須争取,這要觸了他的忌諱,嘿嘿……
何況胡恩還是他的親家……
果然赫連铮坦然注視着胡恩的臉,輕輕道:“胡恩叔叔,你的傷……”
胡恩“嗯?”了一聲,聲音尾音高高挑起,一張支離破碎的臉微微抽搐,鬼魅般令人心驚。
他寬大衣袍下的手指,慢慢挪向腰間的刀。
有人冷笑有人歡喜有人沉默,扈特加有點不安的看過來,赫連铮仿佛對那些異動渾然不覺,繼續道:“父王一直挂心着……”
胡恩愣了愣,正要擱上刀的手指頓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見我,說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産齊全,無論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聖蓮。”赫連铮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盒子,躬身雙手捧着奉到胡恩面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傷的聖蓮已經絕迹天下,火心蓮也隻剩下數株,火心蓮不能替叔叔完全治愈傷勢,但是這株據說是上品,最起碼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劄答闌沒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務……對不起……”
盒子打開,一株三葉暗紅色的幹花狀的植物靜靜躺在其中,胡恩盯着那火心蓮,眼神微微翻騰。
他幼時遭遇奇慘,且留了一身的傷病,多年來飽受折磨,導緻脾性怪異,這許多年來找尋自己需要的火心蓮,不知耗費多少心思金錢,别說聖蓮,就連火心蓮,幾十年下來不過找到一株一葉蓮,已經算是窮盡能力,不想這事居然記在庫庫老王心上,更由劄答闌帶來了遍求而不可得的靈藥!
身前的男子,捧着盒子的眼神誠懇,還有幾分未能找到聖蓮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陣熱潮湧起,沒有接盒子,先将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将貔貅部滅族了嗎?”
“是!”赫連铮答得毫不躲閃铮铮有聲,“草原男兒光明磊落,要殺就堂堂正正的殺,挾持大妃,詐我過河,半路設伏,勾結金鵬,我不滅他,滅誰?”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猙獰可怖,語氣卻是溫和的,“什麼狗屁規矩,規矩掌握在強者手裡,劄答闌,你很好!”
赫連铮一笑,大聲道:“自然!”
大笑着接過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擺手止住了急欲說話的弘吉勒,淡淡道:“弘吉勒,我并不是為了這藥,我一個快死的人了,活多久并不要緊,草原的存續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雖然是我的親家,但在我看來,劄答闌做這個草原之主,也許比你還好些。”
一部分族長陷入沉默,确實,往日老王在時,他們和赫連铮接觸并不算多,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響之下,都覺得讓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做這草原共主不合适,可今日丙谷之中,從赫連铮出現開始,他就不停的給予他們無限震驚,當真是硬也硬得,軟也軟得,殺也殺得,跪也跪得,比起當年過于誠厚的老王,猶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