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熱意漸漸散去,可是樹上的蟬卻仍在不分日夜的鳴叫,讓人心煩。
若是以前,早有内侍用長竹竿把蟬粘走了,可是現在,别說是蟬鳴了,就是哪天屋頂被大門吹走了,都不一定會有人管。
這裡是冷宮。
自從大行皇帝在這宮裡出事之後,太皇太後就把原先住在月華宮裡的孟美人和焦美人打入了冷宮。
可憐這兩位千嬌百媚的美人,至今還是處子之身,卻已經從月華宮搬進了冷宮。
香雪是跟着孟美人一起搬進來的。
她的身量從進宮到現在沒有變化,看上去還是八、九歲的模樣,不過也沒有人會留意她,對于小宮女而言,十歲的和八、九歲的能有多大區别?何況她的主子孟美人可沒有心思關注她的身高。
孟美人在哭,每天的這個時辰她都會哭,她隻哭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輪到住在隔壁的焦美人哭。
香雪并不知道冷宮裡以前住過多少人,因為她們搬進來的時候,冷宮已被清理幹淨。
大齊朝自立朝以來,不算尚未正式登基,還在襁褓中的小皇帝,滿打滿算也隻住過三位皇帝。其中一位從未登基,隻是死後追封的廟号而已。
因此,能住進冷宮的,隻有太祖皇帝和大行皇帝的女人而已。
太祖皇帝駕崩多年,當年在冷宮裡的女子也都已不在了。
香雪進宮之後,冷宮隻是一座大門緊鎖的宮殿,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大行皇帝出事之後,最先被打入冷宮的,就是月華宮的孟美人和焦美人。
幾個月後,皇帝大行,和孟焦兩位美人同時進宮的另外十位也來了,從此後,她們成了鄰居。
掌管冷宮的幾位嬷嬷都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人,她們脾氣很大,最煩的就是女子們哭哭啼啼,說出來沒人會相信,她們給這裡的女人們規定了時辰,每人隻能哭一個時辰,若是過了時辰還在哭,短缺的不隻是夏天裡的蚊蟲藥、冬天的炭、春天的時蔬、秋天的魚肉,就連跟着她們一起進來的貼身宮女,也會被指派到其他地方幹活。
因此,漸漸的,誰也不敢在時辰上叫闆,到了時辰就哭,時辰一過立刻噤聲,香雪有時都會很佩服她們,這些大家閨秀們是怎麼練出這哭的本事的。
孟美人是真哭,也是真的在流淚,她先是哭訴父親狠心不管她了,後來又哭訴她和大行皇帝的情意,大行皇帝是如何寵愛于她,而她又是如何思念大行皇帝,哭得多了,香雪都會認為自己這兩三年裡服侍的那個人一定不是真的孟美人。
大行皇帝連你的牌子都沒有翻過,你怎麼就和他情意綿綿了?
香雪看看珍寶閣上的西洋鐘,這個西洋鐘還是毛貴妃賞的,孟美人和焦美人各一個,兩人當寶貝似的收着。在冷宮裡,好多東西都沒有了,唯獨這個西洋鐘還留着,那些人之所以不敢收走,還是因為這是毛貴妃賞的。
毛貴妃是小皇帝生母,明年小皇帝正式登基之後,她亦是太後,在宮中的地位僅次于楊太後。
因此,孟美人哭的第三段就是在訴說毛貴妃對她是如何的恩重如山,她什麼時候才能報答毛貴妃的恩情。
香雪知道,如今能支撐着孟美人的就是毛貴妃了。
隻要毛貴妃被正式封為太後,無論是她還是焦美人,就還有離開冷宮的盼頭。
第三段哭完,孟美人看看西洋鐘,竟然還沒到時辰,她有些奇怪。
香雪立刻湊到她的耳邊,說道:“您今天提前哭了一刻鐘。”
孟美人眨眨眼睛,難道她哭前沒有看鐘嗎?
香雪又小聲說道:“黃美人提前一刻鐘就不哭了,您那時就開始哭了。”
原來是這樣啊,雖然孟美人不記得自己當時有沒有看鐘,但是黃美人的确比平時哭得時辰短。
于是,孟美人心安理得繼續哭了起來,這一次她哭得是自己的嫡母,嫡母甚至沒有看到她進宮做美人就去世了,想想就難過。
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面砸門,香雪立刻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是張嬷嬷,她聲色俱厲地吼道:“什麼時辰了,怎麼還在哭哭啼啼,還當這裡是月華宮呢,哭喪呢?”
孟美人吓了一跳,連忙指指西洋鐘,讨好地說道:“還沒到時辰呢。”
“我說美人呐,您有個西洋鐘就了不起了?奴婢屋裡沒有這玩藝兒,可也知道早就過了時辰。”張嬷嬷嘲笑地說道。
“怎麼可能呢?我這西洋鐘可是毛貴妃賞的,千金難得,是番邦使臣進貢的,難道比不上你們的沙漏嗎?”說什麼不行,你敢诋誨西洋鐘?泥人還有三分性,何況孟美人原本就不是好欺負的。
張嬷嬷原本隻是想來呵斥幾句,太皇太後吩咐過,不能比這些女人好臉色。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孟美人竟然還搬出毛貴妃來了,可不是嗎?孟美人不是第一次搬出毛貴妃了,她屋裡的西洋鐘,都快要成了尚方寶劍。
張嬷嬷冷笑道:“不就是個西洋鐘嗎?難道就不能不準嗎?奴婢看來這鐘說不定已經壞了,待奴婢拿了讓人看看,若是壞了就替美人扔掉,若是沒壞再給您拿回來。”
說着,她一揮手,幾個健壯宮女進來,上前就要去拿那隻西洋鐘。
孟美人花容失色,這西洋鐘一旦到了這群狗奴才手裡,是不可能再送回來的,到時她們隻要說這鐘壞了扔了也就搪塞過去了。
可是這鐘對她而言卻是意義非凡,這是毛貴妃賞的,是太後賞的啊!
孟美人顫抖着想去護着那隻鐘,可她弱不禁風,被那些人輕輕一推,就摔在地上。
香蘭尖叫着去扶她,香雪卻不知何時站到了張嬷嬷面前。
“嬷嬷,那鐘是美人的命根子,求求您把那鐘給留下吧,今天的事是奴婢的錯,奴婢沒有提醒美人,才超出了時辰,您要怪就怪奴婢吧,您那裡有啥活計,隻管吩咐,奴婢去做,别看奴婢年紀小,力氣卻不小,掃地洗衣倒馬桶,什麼都能幹。”
張嬷嬷眯着眼睛看着剛剛到她兇前的小宮女,孟美人屋裡隻有兩個宮女,都是她從宮外帶來的。
“好吧,你們把那鐘拿上,還有,這個小丫頭,跟着我一起走吧。”張嬷嬷淡淡地說道。
香雪心裡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她回頭看一眼哭得幾乎暈厥的孟美人,眼中閃過一絲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