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末,明亮的陽光透過水天一色的窗紗照進來,沈彤靠着引枕,坐在光影裡,嬌小的身子籠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姐兒,奴婢這裡有松子糖,你把湯藥喝了,奴婢就給你糖吃。”
耳邊響起蓉娘溫柔的聲音,沈彤扭頭看她,沖她笑了笑,可是卻沒有去碰放在面前的那碗湯藥。
蓉娘臉上的笑容又濃了幾分,可能是小孩子換了環境不适應,沈彤來到這裡就病了,高燒不退,迷迷糊糊睡了幾天,直到今天早上才醒過來。
但是蓉娘卻感覺,沈彤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
至于是哪裡不一樣,蓉娘也說不清。
說起來她和沈彤并不熟悉,她出嫁的時候,沈彤隻有六歲,一晃兩年過去,小孩子就像種到地裡的花苗,一天一個樣兒,八歲的孩子脾氣性格有所改變也不足為奇。
“蓉娘,你把藥放下,我一會兒再喝。”沈彤還是沒有去碰那碗藥,一雙小手緊緊地抱着懷裡的布娃娃。
這隻娃娃是她從家裡帶來的。
今天早上,沈彤蘇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隻布娃娃。
這是母親親手給她縫的,她很喜歡,睡覺時也要放到枕邊。
可惜在過去的很多年裡,她卻忘記了這隻布娃娃。
她忘記的不僅是布娃娃,還有很多事,她什麼都不記得了......直到她墜崖前的那一刻,她才記起了母親,記起了蓉娘,還有那個小女孩。
那時她以為她會粉身碎骨,可是她沒有死;但是她記起了母親的樣子,三年之後,當她看到那個撲過來要和太子妃拼命的瘋婆子時,她便一眼認出那是母親,她奮不顧身地沖上去,用她的殘破之身擋在了母親面前,萬箭穿心的那一刻,她聽到母親叫她“彤彤!”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卻已經回到了小時候。
這一年她八歲。
隻是可惜,她還是沒能見到母親,她醒來時,已經離開家,被蓉娘帶到了表舅家裡。
蓉娘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兩年前許給表舅做了妾室。沈彤醒過來後,還沒有見過表舅,聽小丫鬟芳菲說,表舅不在家裡,其他主子也都不在。
沈彤的記憶是從八歲開始的,八歲時她被帶進了死士營,在那之前,據說她是跟着人牙子的,可惜她都不記得了。直到現在,沈彤才知道原來在她八歲的時候,曾經在表舅家裡住過,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又怎會落入人牙子手裡?
人牙子手裡的小孩,要麼是買來的,要麼是拐來的。
表舅家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可也使奴喚婢,按理說,人牙子想要拐走她并不容易,難道她是被人賣了?
沈彤疑惑地看向蓉娘,問道:“蓉娘,我娘呢?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雖然這樣問,可是沈彤也猜到一定是家裡出事了,母親才會讓蓉娘把她悄悄帶走,而蓉娘帶去的那個小女孩,十有八、九是去冒充她的。
那個小女孩......那次墜崖被滅燈師傅救起後,沈彤就想起她是誰了。
蓉娘笑得很勉強,她柔聲說道:“姐兒忘了嗎?太太不是告訴了,她病了,擔心過了病氣,讓姐兒跟着奴婢來家裡住些日子,等到太太病好了,奴婢就送姐兒回去。”
原來母親是用這番話哄她離開家的,沈彤心裡微酸,母親一定很疼她,不想讓她害怕,借口自己生病,讓蓉娘把她帶走。
可是她已經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她不想重蹈覆轍,她必須要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我爹呢?我娘病了,我爹也不回家看望她嗎?”沈彤的記憶裡沒有父親的影子。
蓉娘臉上的笑容一僵,她怔了怔才道:“姐兒這是怎麼了?老爺早就去世了,太太一直是孀居,姐兒不記得了?”
父親早就去世了啊,沈彤想起前世臨死前的那一幕,似乎有些什麼聯系起來,沈彤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腦袋,想要想起更多。
“姐兒,是不是頭疼了?快将這碗藥喝了吧,您的病還沒有好得索呢。”蓉娘又把那碗藥端起來,顯然是想喂給沈彤喝。
沈彤伸手一揮,正打在蓉娘手上,小孩子手勁不重,可是蓉娘沒有防備,冷不防地打過來,措手不及,手裡的湯藥潑出大半,有些灑到沈彤的衣裳上,蓉娘吓得花容失色,連忙來看沈彤是不是燙到了。
沈彤站起身,抖抖身上的小襖和裙子,笑嘻嘻地說道:“沒事,我沒有燙着。”
其實那碗藥早就不燙了,蓉娘曾經做過母親身邊的大丫鬟,做事沉穩,當然不會把滾燙的藥端來給她喝的。
見她沒事,蓉娘松了口氣,讓小丫鬟芳菲拿衣裳過來給沈彤換上。
芳菲隻有八歲,另一個春鵲也才九歲,除了這兩個小丫鬟,沈彤醒來後還沒有見過其他下人。
按理,她也隻有八歲,又在生病,蓉娘應該派年長懂事的丫鬟婆子侍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兩個同樣八、九歲的小丫頭。
而且,這兩個小丫頭都是上個月剛剛進府的,沈彤試探過她們,她們隻是知道沈彤是府裡的表小姐,老爺、太太和兩位少爺都沒在家,如今後宅主事的是蓉娘。除此以外,她們便是一問三不知了。
芳菲幫着蓉娘給沈彤換上幹淨衣裳,春鵲過來擦拭灑出來的藥汁,正要把藥碗端出去,蓉娘叫住了她:“等等,把藥碗放下,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和芳菲去給表小姐洗衣裳吧。”
春鵲把藥碗放下,拿了沈彤換下來的衣裳,和芳菲退了出去。
見她們走了,蓉娘和言悅色地對沈彤道:“你的病還沒有全好,先睡一會兒,這湯藥灑了大半,奴婢再去熬一碗。”
“叫丫鬟去熬藥吧,你陪我說會兒話。”沈彤揚起小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蓉娘。
一股寒意從後背冒出來,蓉娘下意識地避開沈彤的目光,假裝去看窗台上的那盆四季海棠,可是很快,她又收回視線,迎上沈彤的眸子。
剛才一定是她恍惚了,眼前隻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娃,天真無邪,眸子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埃。
“姐兒的病還沒有好利索,這湯藥可馬虎不得,奴婢不放心那些丫鬟們,還是親手去熬吧。”
“好吧,那你去吧,我也困了。”沈彤說着,用手掩嘴打個哈欠,無精打彩。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剛才還鬧着要說話,這會兒就困了。
蓉娘拿去引枕,又給沈彤拿過枕頭,細心地給她蓋上錦被。
大病初愈的小孩子,體力和精神都還沒有恢複。沈彤閉上眼睛,很快便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下勾出兩彎淺影,蓉娘站在床邊,凝視了她好一會兒,掖掖她的被角,放下帳子,蹑手蹑腳走了出去。
萬字不斷紋的簾子撩起又放下,雕花木門無聲關上,帳子裡的沈彤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碗湯藥有問題!
死士不僅會殺人,還要略通藥理,畢竟用來殺人的,不僅僅是刀劍,還有毒(防)藥。
剛才蓉娘把藥碗端到她面前,她便聞出不對了。那碗藥用的是清涼散熱的方子,雖不對症,但是服用也無妨,隻不過這藥裡不應該有酒味。
可能是擔心小孩子聞到酒味不肯喝,所以酒加得不多,如果換做真的小孩,就着松子糖恐怕也就喝下去了。
可惜沈彤知道,這藥裡是不應該有酒的......除非加了寒食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