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沒有人管嗎?”王友山沉聲問道,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自己也在京師官場沉浮這麼久,居然問出這麼幼稚的問題。
“管,誰能管得了,朝廷什麼時候敢管,那遼鎮除了沒封給他李家,還有什麼不是他李家的,這樁事後續你也知道,他李成梁還因為收攏流民難民有功,得了封賞,爵位又是向上兩級,你看看。”張清海語氣裡全是譏嘲。
“兵為将有,遼鎮強兵悍将都是出自他李家門下,朝廷怕啊!”王友山感歎說道。
這道理挑明了卻也簡單,遼鎮是北直隸側翼最強大的武力,固然是拱衛京畿要地,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京師的威脅,罷黜戚繼光之後,朝廷就拿不出抗衡李家的實力了,盡管想法子在各次征戰中消耗,可還是奈何不得,即便是朝鮮抗倭,甯夏平亂,甚至李如松戰死在草原上,李家的武力精華快要喪失殆盡,朝廷依舊忌憚這個外強中幹的大物。
朝廷害怕李家造反,意思是這個意思,王友山和張清海誰也不會明白說出來。
“朝廷怕他們李家,他們李家怕女真人,你以為他們為什麼要從寬甸撤走,這幫領兵将各個鑽進錢眼裡的,那邊又有良田,又有邊市,這麼大利,為什麼舍得放下,還不是因為怕女真人,我聽遼鎮那邊回來的人講,從前女真人沒聚起來的時候,李成梁是在養狼,等那什麼奴酋把女真人聚在一起,李成梁就怕被狼吃了..”
“遼鎮李家也怕女真?”王友山不能置信的詢問說道,遼鎮如此強兵,居然還這麼懼怕女真人,甚至放棄那麼多,那建州女真強到了什麼地步?
“怕,怕得很,所以說這千瘡百孔的局面,誰上來,誰能維持住,沒準就受了牽連,早回去享清福多好。”張清海感慨幾句就轉了話題,他根本沒注意到王友山關注的就是女真相關。
張清海酒喝急了,加上方才牽動心事,在那裡自斟自飲喝個不停,那漢井名酒是烈酒,那經得住這麼喝,這等模樣,更顧不上王友山在那裡神色肅重。
他那裡清楚王友山此時所受的震撼,晚輩趙進那些看起來可笑荒誕的舉動言語,居然并不是妄想?
那東夷東虜居然這麼可怕,他趙進不到二十的年紀,連徐州都未曾離開過,怎麼能知道這些事,一定是他二叔趙振興告訴的,趙家的二叔趙振興當年為了博取出身,遊曆大江南北,很是打過幾場,這樣的人見多識廣,難道是他的推測?一個軍戶出身的武夫,居然能有這樣的見識,實在是了不起。
王友山腦子轉的飛快,很快就找出了合适的解釋。
說完剛才那些,眼前的美酒佳肴突然都好像沒了味道,張清海在那裡一杯接着一杯,下颌胡須已經顯得雜亂,這位兵部職方司郎中,當年以美髯聞名官場,還有相師說他要顯貴,誰想到會蹉跎至今,王友山搖搖頭,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喝幾杯,一醉方休,何苦發這等無用的愁。
剛拿起酒壺,卻聽到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屋門直接被推開,王友山一驚,張家的仆役肯定沒有這麼大的膽子,難道是至親,那邊張清海也是怒了,将酒杯朝着桌上重重一放,含糊不清的說道:“誰這麼大膽子!懂不懂..”
王友山卻借着燈火認出了來人的身份,這人一襲青綢長衫,帶着小帽,卻穿着官靴,這等打扮,卻是京城各處衙門的書辦文吏。
六部都察院,即便是都察院這樣的大衙門,在京辦公,有品級的官員不超過二百人,而他們肩負整個大明的糾察職責,這怎麼可能處理的過來,至于六部那邊就更不必說了,想要維持運轉,就需要大批書辦吏目負責事務細務。
這等規制說白了和下面的府縣衙門沒什麼區别,科舉出身的抓總,世襲的吏目書辦管事做事。
别看沒有品級,這等人在京城的地位可不低,因為他們把持實務,各級官員若是得罪他們,很容易就被坑害誣陷,萬劫不複,所以官員和文吏們彼此各行其事,相互維持着上下的體面,這也是一種默契。
所以這樣的人急匆匆登堂闖入,肯定是有緊急公務,這文吏也知道能和張清海對坐的人身份不低,但也隻是點頭為禮,這讓王友山更是詫異,這等各部司衙門做事的文吏,禮節最是周全,見人三分笑,今日為何不顧了。
“張大人,急報,急報..”
文吏走到跟前沉聲低喝,可張清海已經喝得暈了,在那裡迷糊着說道:“城門都關了,能有什麼急報,明日再說,你也坐下喝幾杯。”
“就是城門關前送進來的急報。”那文吏很是急躁,瞥了眼坐在那裡的王友山,彎腰湊在張清海耳邊開始說話。
王友山倒是沒指望聽到什麼,他還特意向後靠了靠,避嫌不聽,隻見到随着那文吏的述說,隻看到張清海臉上的酒意漸漸消退,汗水卻不住的湧出來,臉色從酒醉的暈紅變得煞白一片,身子都在那裡抖個不停。
那文吏臉色也極為難看,等他說完,張清海轉頭看向他,顫抖着聲音問道:“真的?”
“确認無疑,薛老大人已經去了部裡,趙大人也去了,現在各處找人,禦馬監那邊也驚動了..”
王友山輕捋胡須,他神色不動,心中卻震驚好奇,這薛老大人想必是兵部尚書薛三才,趙大人想必是兵科都給事中趙興邦,禦馬監等若是内廷的兵部,到底出了什麼大事,居然讓大明武事的中樞要連夜開始運轉,而且核心人物都被驚動。
“張大人速去,小的還有一處要走。”那文吏來得快,走得也快。
屋中很快又剩下張、王二人,張清海坐在那裡發了一會呆,突然長吐了口氣,悶聲說道:“搞不好這次就背上幹系了。”
說完這句,他也沒對邊上的趙進解釋,隻是扯着嗓子大喊道:“準備官袍,準備車轎,預備解酒藥。”
喊完之後,張清海才算鎮定了些許,苦笑着對王友山說道:“賢弟且回吧,改日再聚。”
王友山笑着點點頭,順理成章的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女真大軍攻入遼鎮,撫順陷落,守将戰死..”張清海用平靜的語氣說了兩句,說着說着,語氣裡突然帶了哭音。
“這天下有大麻煩了..”
“張兄寬心,再難還能難過嘉靖爺的時候,北有俺答,東南倭寇,還不是過來了,天佑大明..。“
臨走前不知所謂的安慰了句,王友山魂不守舍的回到了住處,他比那些隻知道大言欺人的清流同僚聰明,因為王友山清楚世情典故,他更知道張清海那些話和那些情緒的份量,張清海人或許庸碌貪财,可他在兵部做了這麼久,對邊鎮細處,對大明軍務,都是了解無比,張清海的悲觀或許代表着真該悲觀了。
趙家叔侄怎麼就有這樣的見識,他們怎麼就知道女真會是大明的大患,别人不知道,王友山知道自己恐怕也就是今夜才覺得女真是大麻煩,如果不和這張清海談這一次,恐怕還是懵懂。
從王兆靖的家信上能看出,他們一幫小兄弟在徐州和淮北甚至江北一帶大展拳腳的,蓄養人口,訓練丁壯,興貿易,懇荒田,進取各處,甚至折騰到他必須要參與進去才能維持的地步。
有時候王友山也在想,趙進做到這個地步已經過了,已經給自己打下了富貴幾代的局面,可貪心不知足,再這麼下去,那就是取禍之道,王友山已經想過讓王兆靖到京師這邊,和自己一起住。
可今晚這麼一說,再回想趙進在徐州的作為,難不成這趙進在準備着什麼?
想到這裡,王友山渾身劇烈的一顫,下意識的四下看看,發現周圍安靜才放下心來,沉定心神,王友山禁不住啞然失笑,今晚和張清海飲酒對談,被張清海所說的那些事撼動了心神,自己鑽了牛角尖,自己吓了自己。
現在官軍糜爛,難道嘉靖時候就好了?土默特的那位俺答汗幾次把邊鎮打穿,山陝和北直隸任他來去縱橫,東南倭寇,幾十人就吓得南京閉門不開,流竄各處,荼毒萬民,那時候官兵何嘗頂用,東南各處州府都是招募民壯抵抗。
京師樞紐之地被鞑虜大軍威脅,大明财稅要地東南被禍亂糜爛,那時才是真正的危急,甚至有人以為大明要亡了,可還不是頂過來了,俺答天奪其魄,迷信神佛,沉迷酒色,東南一個個名将湧現,徹底滅除倭寇之害,大明中興,眼下才不過是一個邊鎮被攻破,當年還有天子被擄走的事情,自己在這裡驚慌什麼,疑神疑鬼,白讀了那麼多聖賢文章,心志不堅。
把來龍去脈想清楚,王友山總算平靜了下來,洗漱睡下,隻是這一夜不知為何,幾次被噩夢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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