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多知叫你先别下去。”大勇妹小聲對她說。
齊田偷偷從二樓樓梯那處向樓下看,一弓腰就看見她爸和兩個哥哥。嫂子沒來,她媽也沒來。
他們不知道在哪兒一人謀了套衣裳,雖然幹淨,但一看就是放了很久的樣子,衣服上全是折印,褲子也長的長短的短。
她二哥的褲子大了一圈,腰上拿繩子系的,大腰口子有一截沒摟住,掉在後面露出裡頭的紅秋褲。大哥踢他一腳,他才瞧見。可對面就坐着趙姑娘和張多知,他也不知道避一避,一群人就眼睜睜看着他把褲繩解了,手伸到褲子裡頭撈秋褲。
齊田從來沒有覺得這種動作這麼刺眼過。以前這種行為家裡人也沒少做,這當什麼事嘛。又沒露什麼不該露的。可現在看一切都好像有了新的目光和角度。
她二哥對面的趙姑娘扭頭避了避。
二哥撈完褲子邊系褲繩邊沖張多知說:“你禮金要給多少?”怕他給得少“你别以為我們不知道,大狗子早說了,你有錢得很。我給你說,我家裡頭養着九丫兒是要給我換媳婦的。媳婦我已經瞧中了,沒有三萬五千人家不給。”
其實人家隻要三萬。多說五千是想多賺點。說完父子三個都有點忐忑。
回去的人已經給他們說了,人家拿袋子裝着一袋子錢,但他們可不信。臉上笑呵呵,嘴裡還是說:“再有錢還能用袋子裝??一袋子?那得是多少錢?哪有這樣的!不可能。”要是他,他有那麼多錢,也不會就拿個袋子到處提着走,又不傻。
任人說得天花亂墜。就是那句話“他有錢是我信得。”說什麼拿袋子裝就算了吧。村裡人光會吹。螞蟻吹成大象。
開口要的三萬,在他們心中已經是好多錢了,再多加了五千呢。整整五千塊錢!
啧,自己說着都嘴軟。看張多知的眼神就畏畏縮縮。
再往前說,本來媳婦也不要三萬的。
但昨天一得信,齊田二哥立刻就跑到麻婆那裡改口了,不要先前一萬多那個傻子了,要三萬的那個。
三萬的那個長得好還是城裡的,細皮嫩肉。齊田奶不同意,嫌細瘦了,一看身子闆就不是好生養的,生不了兒子,還是傻子好,長得壯實。
耐不得二哥罵她老不死,在家裡發好大的脾氣,最後還是要了三萬那個。今天一大早,天都還沒亮,三四點,就起床催着一家人興沖沖往鎮上來。
聽他說三萬五,張多知對五哥看了一眼,五哥把那袋子提出來,真的數出三萬五來。
他數着錢,那邊幾個人已經看住了。
這世上還真有人拿這麼大的袋子裝着錢提着走!
心裡抓心肝似地後悔。
五哥把錢數好了。拿了三紮加五十張一百遞過去。齊田大哥伸手要拿,一下就被她爸打開了。
她爸沒坐椅子。他坐不慣,喜歡蹲着。人家都坐,他帶二兒子蹲在門口,抽着煙,說“她先前是許了親的。人家給了我們彩禮,彩禮我們已經花了。要是再許給你,那人家要來找我們。我們給不出來。”
她爸五十多歲,看上去像七八十的,臉上皮又糙皺紋又多。一臉木納,講話虎聲虎氣“我也不是坑你們。她是不是許了親,你去哪裡都問得着。”
張多知低頭玩手機沒說話。趙姑娘也沒說話,隻顧喝茶。不過,就算她說話,那邊也不會理,她一個女人講的話有什麼用。隻盯着五哥看。
五哥得了趙姑娘授意,問“給了多少錢的彩禮給你們?”
她爸盯着袋子,一咬牙“十萬。”她哥蹲不住了,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興奮,盯着張多知。他雖然沒有文化,看上去表情呆滞,但心裡門清,開口幫腔“就是,去哪裡都問得着。人家給了十萬。你們不給,九丫那可不能跟你們走。”
又補一句“再說你還把村長給打了。他以後鐵定為難我們。我們還得給他陪禮錢。”
她大哥不太會說話,隻跟着應聲“就是說。”
張多知笑一笑,放下手機問“那一共得多少錢?”
二哥不敢說了。看着她爸。
她爸琢磨好一晌,說:“加起來得二十三萬五。”
張多知還是不說話。五哥蹲下來數,父子三個在那裡交換眼神,張多知看在眼裡,站起來示意五哥别數了,一腳踩在錢袋子上頭,對她爸說“話我可跟你們說清楚,這錢收了,齊田以後就是我們家的人,跟你們沒半點關系。”
父子三個盯着錢袋子。
一個女娃換這麼些錢,有什麼不值?也不枉養了一回,就是回去也還要得意好久的,挺着腰跟人說“看她就是福星才留下來養的。”
她爸把煙掐了。煙還剩一截沒抽完,要是以前肯定要放口袋裡,下次再過過嘴瘾,現在就手丢了撚熄,也不可惜“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嫁了就是你家的人,回家是客。我們窮歸窮道理是懂的。”張多知這麼說他很惱火。
張多知這種人那要是放在以前,就是臭地主,資本家,階級敵人。錢都流着人民的皿汗,他有什麼本事?不就是有錢,要沒錢呢?叫他打個闆栗都不能成的。
他有幾個臭錢了不起?懷疑他這樣堂堂正正老百姓的為人?要不是看在這袋子錢的份上,要朝他臉上吐痰。
“我活這麼大,做事從來不虧心!”他把兇膛拍得澎澎直響,他敢這麼說,張多知肯定不敢,他有這麼多錢,他能不虧心?
張多知笑一笑,松了腳,把錢往他那邊踢一踢。
父子幾個正要上前,趙姑娘突然開口說“等等。怎麼不見親家母?”
齊田爸沒理她,還往錢袋子去。一個女人的話誰聽?
五哥卻把他們攔下來。
“你幹什麼?”她大哥推了五哥一把,沒推動。再不服也隻能眼睜睜看着袋子,摸不着。
趙姑娘到不理他們了,訓斥張多知“我們是來定婚的,又不是來買人。你這是辦的什麼事?他們再窮,也是親戚了。拿錢打發人,外頭怎麼說我們家?。田田怎麼想?再怎麼,兩家人也該齊聚一堂吃個飯。将來都是親戚總要認認臉。”
張多知氣哼哼,白了一眼他們,退後一步不說話了。一臉瞧不上他們的樣子。
趙姑娘往他們問“聽說家裡還有個姐姐?也還有嫂子。親家母也該來。”她臉上笑吟吟,很有說一不二的風度“大家一起吃個飯。”
這回齊田兩個哥哥不說話了,她爸也不吱聲。
趙姑娘隻當不知道,回頭問張多知“年前你是不是在這邊買了個休閑山莊的?是在哪裡?”
張多知不耐煩“那個地方有什麼好去的?”
趙姑娘罵他:“這麼大的人,怎麼這麼不懂事!”
張多知才不情不願說“就在這邊省城。”
趙姑娘橫了他一眼,對三父子笑說“那邊我也沒去過,既然來了一回,就把家裡人都叫上大家去認認門。其實我們過來得也少,以後你們得閑,隻管過去。”
齊田兩個哥哥哪不心動。
什麼休閑山莊,他們哪裡享過這種福。以前跑出去打小工,最遠的地方去的就是省城,高樓大廈見得多,還扛過磚呢,燈紅酒綠的地方站在外頭看過,口袋裡沒錢,走都不敢走太近。人家也看不起他們。
齊田爸爸也高興,人家給他面子,看着趙姑娘也覺得順眼起來。女人是不該這麼跳,但她也不是壞心。比她兒子明事理得多。擺說笑呵呵:“她們女人家懂什麼?用不着的用不着的。”
趙姑娘立刻便有點不高興了,但她不說話。
張多知冷笑:“我們千裡迢迢過來,我媽請你們吃個飯也不賞臉?架子不小。”
“好了。”趙姑娘熱臉貼了個冷p股,頓時意興闌珊“我在這邊也呆得累,睡不好吃不好。把錢給他們叫上田田,我們回去了。等定了婚期,告訴他們一聲就行了”一幅‘我要擡舉你,你自己到不識擡舉,那就得了吧’的樣子。
扭頭還對張多知說“來這一趟也知道田田的不容易。我想對他們親近,也是想能幫一點是一點,他們好了,以後田田才不會覺得自己出身太差,走出去有臉見人。既然現在是個這樣,你以後多疼她就是了。”
張多知橫了父子三個好幾眼,還真叫五哥退開,把錢袋子甩過去,又請了大勇一家人做見證。還真是給了錢就要走。趙姑娘轉身就上車去,讓五哥上去叫齊田下來。
父子三個提着那一袋子錢,人都有點高興懵了,打開來想數數吧,又怕拿出來漏掉幾張被大勇家的人撿走。隻埋頭在裡面掏,不敢相信裡頭真的實打實都是錢。
錢不拿在手裡,沒多少真實感。手裡抓着真金白銀,自己真的行大運撞到有錢人了,這個事實狠狠地拍在他們臉上。
齊田二哥最先緩過來,立刻去攔趙姑娘。
樓上大勇妹妹驚愕地問齊田:“你哭什麼?”
齊田心裡地澀鼻尖泛酸,眼淚停不住。
以前她跑出去,心裡一直想的是不過那種日子,不給哥哥換親,想讓媽媽好過一點。旁的一點也沒多考慮。
可是現在看着聽着,默默流着眼淚,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不服與委屈的根源在哪兒。
她是人。
他們有沒有想過?
她是人。她媽是人。她姐姐們是人。
從來沒想過,兇膛才能拍得這麼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