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嬷嬷臉色微變,疑惑地望着太後伏在案幾前的背影。
“當初害她的人,真是其心可誅!”太後望着雪白的宣紙,淡淡地道,但眼神中的寒銳叫人不敢直視。
“哀家能養她一時,卻養不了她一世!到時候哀家一去,宮中誰會盡心盡力照拂于她?該為她找一個好歸宿了。”太後說完,用筆尖沾了濃墨,力破紙張地寫下了兩個字。
常嬷嬷走回太後的身邊伺候,看清了宣紙上的墨字,臉色格外驚愕蒼白。
“太後覺得誰比較合适?”常嬷嬷回神之後,問道。她看着清婼公主長大,清婼公主出事之後,她比任何人都心如刀絞。但聽太後的打算,她心中覺得并不适宜。
清婼公主已經被人辱沒,還有瘋癫的病,任何人娶了清婼公主,也不可能真心對待她,還不如将公主好生養在皇宮裡。
書桌前的人影沒有回答,隻是擡手将鎮紙下的宣紙揉成一團,狠狠扔在一旁。
書房内的氣氛陡然變得凝沉壓抑起來,常嬷嬷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彎下身子将太後擲下的紙團撿了起來。
濃墨透過宣紙,筆走鋒芒,上面隻寫了兩個字“君頤”。
再轉身的時候,太後神色已歸于沉靜,纏着青檀佛珠的手端起粉彩琳琅茶盞極慢地飲了一口,道:“南诏公主的畫像也該送來了,常嬷嬷你去拿來,給哀家過目。”
常嬷嬷福了身子,“是!”
屋外守着伺候的福順将畫像雙手遞上,順勢擡首瞄了一眼常嬷嬷的臉色,不似太好,心中明白幾分,太後怕是又因為清婼公主的事情鳳顔不悅了。
常嬷嬷接過畫像之後不敢做任何交流,回身又進了書房,半彎着腰将畫像遞到太後的手前,“太後,請過目。”
太後擱了茶盞,一手接過,解開束着畫卷的細繩,緩緩将畫卷寸寸展開。
清婼公主的容貌随着畫卷,一點點在常德太後的眼前展現,清靈秀芝的容貌本是極其賞心悅目,但落入太後的眼簾之後,使得太後大變了臉色。
手腕一顫,小桌上的彩粉琳琅茶杯跌落在地,茶水濺了一地。
“這……當真是南诏公主的畫像?”太後臉色扭曲,一雙渾濁的眸子瞪得極大。
常嬷嬷不明所以道:“畫像是南诏使者送來的,一路都由手下人護送,應該不會有錯。”
“冤孽!真是冤孽!”太後的手陡然一垂,畫像跌落在地,正巧落在灑落的茶水上,畫卷上的彩墨浸水暈開,依舊能看清畫卷上美人的鐘靈慧秀的五官。
一直跟随在太後身邊伺候的常嬷嬷也震驚地變了神情。
“怎麼會!怎麼會生得這幅容貌……”常嬷嬷的唇角微微抖索,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世間真是無巧不有!若不是這畫像一直都秘密送至,沒人敢做手腳,她簡直要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要惹太後震怒。
太後先穩定下了情緒,垂下的眼簾辨不出喜怒,“佛家講因果報應,哀家之前不信,眼下卻不得不信。”
“太後……”常嬷嬷“撲通”一聲跪下了身子。
太後斜睨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你何須要跪?當年的事情,是哀家下的旨意,跟你沒有一點關系。”
常嬷嬷五官緊緊蹙在一起,什麼話都不敢說,一雙眸子死死地盯着畫像上的少女面容。
她還記得那個女子死前哭求的聲音,但自己将白绫一道又一道纏上了她的喉嚨,直勒到她斷氣為止。自己的虎口上還有她的一滴皿淚。
死了十多年的女子,竟又“死而複生”了。
玉宣帝曾為她譜過一曲《春香月》,“這塵世春花易逝,徒留殘雪。莫負春香花好月,留待人間四月天……”
人間春紅謝了能再開,而人世紅顔竟也能輾轉輪回再來……真是孽緣嗎?
半柱香的沉默之後,畫卷上的墨汁已被茶水沖淡,再難看清畫中女子的容貌。
常嬷嬷不敢起身,隻是問道:“太後這該如何處置?”
一幅畫尚可毀了,但萬一南诏公主真嫁入東陵聯姻,那還了得!玉宣帝見了她,定會寵冠後宮,到時候皇後的位置……
當年為了那個民間女子,皇上一直對太後多有怨恨,若再因南诏公主生出嫌隙,真是得不償失。
太後動了動手指,眉眼平靜冰冷,“燒了!把這幅畫拿去燒了。這幅畫隻有哀家和你看過,應該不會讓皇帝知曉。”
常嬷嬷重重磕頭道:“老奴是鐵打的嘴,哪怕是砍了老奴腦袋,老奴也不敢多說一句。”
太後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心不在焉,目光落在自己的佛珠間,似在思量着什麼。
常嬷嬷起了身子去撿地上濕透的畫卷,忽而想起什麼,起身道:“太後……老奴聽線人回報,南诏使者畫了兩幅公主畫像。一幅送進了皇宮,另一幅送去了南陵王府。他們不知道南陵王遠在邊塞,太後您看要不要把那一幅也該毀了?”
太後伸出指尖,閑閑撥了撥手腕上的佛珠,冷笑道:“那些蠻夷也太會做生意,讨好誰不是讨好……真是不把皇室放在眼裡。”
“娘娘的意思……”常嬷嬷操着手。
“公主得留下,也是牽制南诏的一顆棋子。隻是斷不能讓她踏入皇宮,要她嫁給南陵王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皇帝心軟怕事,若是見了自己魂牽夢萦的女子嫁給了南陵王,他也能狠下殺手了。”太後沉沉的面色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常嬷嬷望了一眼手中的畫卷,也奉承道:“娘娘英明。”
“罷了……”太後用手抵着額頭,神色疲倦,“這些溜須拍馬的話,用不着你說。”
常嬷嬷起身要往外走,準備燒了這幅畫,卻被身後的人喚住,道:“這些日子趕忙些,将公主嫁衣制出來。她到底是哀家的親生孫女,哀家就成全了她的心願,讓她趕在南诏公主之前,嫁入南陵王府做正妃。”
什麼!常嬷嬷轉過身子,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南陵王是何等身份,何等心性,如何會娶被人糟蹋過的清婼公主。
不等常嬷嬷質疑,太後慢慢轉了轉手中的佛珠,淡笑譏诮,“哀家本要讓他死在沙場,奈何他命大,竟還能活着回來娶哀家的孫女。當初要不是因為他,哀家的孫女也不會被下賤流民輪番侮辱踐踏,也不會得上瘋病,變得癡癡呆呆。哀家将婼兒嫁給他,是要讓他自食惡果。”
常嬷嬷指尖一滑,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畫卷,“是南陵王做的?他怎麼能下得了手!公主一直都傾慕他……”
“也怪婼兒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太後眼色變得幽深起來,“我們都看錯了人,一直以為她是隻乖巧的貓兒,卻不曾想她原是一隻會吃人的老虎。這麼多年,她是第一個能騙過哀家眼睛的人,叫哀家都不忍心處死她。”
“太後說的是……”常嬷嬷有些不敢确定。
“柳家的庶女,”太後蒼老的臉上迸出奇妙的光彩,“她的心機,她的僞裝,真像當年的哀家。哀家也是這麼一路走來,狡猾殘忍,利用男人又利用女人,隻要跟哀家對上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她毀了哀家的孫女,哀家該懲治她才對!可是哀家不忍心下手,不想毀掉哀家的影子。”
一日的功夫,驚吓連出,常嬷嬷微微張嘴道:“難道她也愛慕南陵王?”
太後搖了搖頭,“是南陵王在意她,不然也不會為了她,讓人去淩辱婼兒。”
常嬷嬷的嘴再次無法合攏,她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夢還沒醒,所以才遇見了這麼一串匪夷所思的事情。
“能讓南陵王都動心,哀家倒是有些佩服她!”常德太後的語氣中不乏贊賞,“至于婼兒,是哀家太嬌寵她了,成王敗寇,也隻能如此。”
“娘娘就這麼放過她?”常嬷嬷心疼慕容婼,心有不甘道。
“婼兒不是三歲孩子,該為自己的行事付出代價!當年哀家若是心慈手軟,任由旁人欺負,也住不進鳳儀宮。”
聽出皇太後語氣中的不悅,常嬷嬷自知失言,閉緊了嘴巴。
彌勒榻上的太後吩咐道:“讓司衣處多趕制一件嫁衣,等玉兒回來,哀家就給他賜婚,将柳家庶女許了他做側妃。”
“娘娘您這是……”常嬷嬷面露焦急,都知道柳家小姐不簡單,為何還要将她嫁給三殿下?這不是要害了殿下。
“哀家要讓玉兒繼承大統,身邊得要有個‘賢内助’幫輔,哀家瞧她合适得很!不出百年,她可能會是第二個母儀天下的女人。”太後渾濁的眼珠子中透着一縷通透的精光。
常嬷嬷臉上的猶豫不減,“老奴覺得柳家大小姐并不好拿捏。”她擔心到時候,不僅會出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後,還會再多一個玩弄權術的皇太後。
太後并不擔心,“女人總會對自己的第一個男人格外在意,得了她的身子,也就能得了她的心。等賜婚之前,你先帶幾個女官去檢查一番。養在深閨的小姐,眼界淺薄,心機手腕再厲害,也翻不過天去,不必太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