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镂空面具落入甯玖的手中,一面冰涼,一面溫熱。貼近皮膚的那一面似還帶着他臉上的溫度。
甯玖睜大雙眸,表情驚愕。
恰好此時屋内一隻兒臂粗的紅燭,噼啪地打了個燈花。燭火抖動,光影明滅,薛珩的臉一半在明,一半沒在陰影之中。
屋内的光線并不算明亮,不過在這樣的光線下,要想看清一人的容貌足矣。
他有一張十分英俊的臉。長眉,高鼻,薄唇,瞳眸極黑,似帶着一種黑曜石般的光澤。
此時他的唇微微的抿着,神情嚴峻,帶着一種不怒自威之勢。
毫無疑問,這是一張與薛珩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塊兒的臉。
目光撞入對方冷凝的黑眸裡,甯玖心下微慌,手心瞬間溢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攏在衣袖裡的左手不由自主收緊。
此時她還跨坐在他的腿上。
忽的,甯玖生出了一種如坐針氈,坐立難安之感,她快速的想要從薛珩的身上離開。
正要動身時,她轉念一想,忽然想起了流傳于江湖中的一種易容術。據說,此法能讓人完全換成另一個人的模樣。
思及此,甯玖的視線敏銳起來,目光往上,再度落在薛珩的臉上。
她借着燭火,目光灼灼,動也不動的盯着薛珩的發際線,耳廓,甚至是頸脖處,似乎是極于尋找什麼。
但這一路看下來,結果令甯玖很是失望,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的臉上光滑至極,發際線,耳後,以及頸脖處,完全沒有一絲易容的痕迹。
甯玖咬了咬牙,微微閉了閉眸,終于死心。
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楚王。
再三确定後,甯玖雙手撐地,想要從薛珩的身上起身,抽身而出。
薛珩見此,眸光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右手握住了甯玖的左手手腕。
此時,他黑沉的眸中帶着一種甯玖看不清摸不透的怒意,讓她沒由來的感受到了一種危險。
是了她方才的行為一定激怒了他。
甯玖思緒飛轉,思索着一會兒面對他的質問,自己該如何應答。
氣氛一時十分沉寂,空氣都好似凝住了。
甯玖任由他握着自己手,額際隐有細汗冒出。
薛珩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暗想,還好她方才撲倒的人是自己而非旁人,他一想到她對别人用了美人計,像方才待他那樣對待别人……
薛珩眸光越發深沉,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收緊。
光是做此想,他便有一股無可抑制的怒火從兇腔湧出,似要将他吞噬殆盡。
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眸,咬牙。
不行,今日必須好好給她些顔色瞧瞧,免得她日後行事再如此莽撞,一聲不響的便撲到人的跟前。
甯玖被薛珩扼住手腕無法抽身,她順勢将手腕往自己這方扯了扯,對薛珩道:“不好意思,方才是我認錯人了,還請薛都尉莫――”
甯玖話還未完,便覺眼前一陣天弦地轉,屬于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将自己籠罩,濃烈的,強勢的男子的氣息。
不過瞬間,兩人的位置便倒了個序。
方才,是她壓着他。
而此時此刻,他寬大的身軀籠罩了她,她好似一隻柔弱無助的困獸被她的獵人困在了以他身軀為牢的方寸之間。
甯玖被他以雙手撐在身側的姿勢困在了地上。
他黑沉的目光落下,無聲卻充滿了壓迫。
甯玖被他看得不自在,加之經過方才的事情她有些心虛,目光下意識一抖,想要避開他這種逼人的視線。
薛珩早料到她會如此,左手依舊撐在她的右側,另一隻手攫住她的下巴,在她的上頭冷冷的瞧着她,居高臨下,仿佛一個巡視自己領土的國王。
“行事之前,先想清楚後果再做。若是事情并非你所料,你該想想,擔不擔得起對方的怒火。”
他的聲音低沉,倨傲,高高在上的睥睨感顯露無疑。
甯玖一怔,潔白的貝齒下意識地咬着下唇。
這一刻,他僅憑一句話便完全壓住了她的氣勢。
這種冰冷的語氣讓甯玖感受到,若是他想,他可以毫不留情,輕而易舉地擰斷她纖細不堪一折的頸脖。
她在他的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沒由來的,甯玖忽然感到一種渺小感。
是了。在他面前,他們二者力量懸殊實在太大。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一切的陰謀詭計都是不堪一擊紙老虎。
這種時候,她不敢再耍花招,忙不疊應聲,誠懇道:“今日冒犯薛都尉,實在是無心之過,以後我必不會如此。”
薛珩聞言眉頭一挑,唇角微勾。
他這樣一笑,原本那張冷冽的臉立時湧上了幾分邪氣,還有……一種無聲的危險。
感受至此,甯玖沒由來的膽戰心驚,下意識便要後退。
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果然沒錯,下一刻他的身子便往下低了幾分,二人的距離瞬間拉近。
他一縷垂落的長發擦過甯玖的臉龐,弄的她面頰癢意難耐,她卻不敢在此時貿然伸手去撓,放在身側的手隻能死死地摳住地闆,動也不敢動。
“美人計……不是對誰都能用的。惹惱我,你會後悔的。”
他的話如一陣溫熱的風吹在她的左耳旁,呼出的熱氣頓時讓甯玖的耳邊泛起了一陣細密的雞皮疙瘩。語氣仿佛情人之間最親密無間的耳語呢喃,但他那話中暗含的鋒芒,卻讓甯玖為之一顫。
一時間,甯玖隻覺自己的耳又冷又熱,整個人仿佛置于冰火兩重天,難受得緊。
正在甯玖煎熬至極的時候,薛珩忽然起身,耳邊的熱意與涼意一并消失,甯玖才松了口氣。
然後甯玖聽到了腳步聲。
她本以為他要走,誰知他隻是繞過那一張低矮的桌案,到了她方才的位置坐下。
薛珩就這樣大喇喇的坐在甯玖的對面,甯玖自然不能這樣像個屍首一般躺在地下,她撐手起身,理了理衣襟,平複了一下跳得過快的心,對薛珩道:“今日之事,真是誤會。望薛都尉不要怪罪。”
薛珩的目光落在甯玖身側那個銀色镂空面具上,甯玖見此,忙将面具雙手奉上。
薛珩當着甯玖就的面将面具戴上,沉聲道:“下不為例。”
甯玖點頭,想着方才自己的種種狼狽模樣都落入了眼前之人的眼中,便覺得不自在得很。
随後甯玖忽然想起,方才她為了降低他的戒備,故意放柔聲音叫他‘九郎’的語氣,怕是會讓他以為她與楚王二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吧?
玄衣衛身為宣德帝的鷹犬,奉的自然也是宣德帝的命令,若是叫他知曉賜給太子的未婚妻與自己的親弟弟傳出什麼風言風語……
甯玖不由有些擔憂,害怕今夜之事給薛珩帶來什麼麻煩,忙道:“我與楚王殿下并沒有什麼關系,希望薛都尉不要誤會。”
這話一出口,甯玖便後悔了。
暗想,自己今日這是怎的了,竟突然變得如此愚蠢……她這話說出來,不正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嗎?
但話已出口,甯玖隻好裝作一副鎮定模樣。
薛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這般反應。
讓甯玖慶幸的是,他并未順着她的話追問她和楚王的關系,反而問道:“秦瑟的事情,與你是否有關?”
甯玖連忙否認。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甯玖坦蕩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無絲毫慌亂心虛。
見此,薛珩終于放下心來。随即點了點頭,負手到了窗前。
走到窗前的時候,他回首對甯玖道:“你放心吧,今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說罷,他打開窗戶,手撐上窗框,身子一躍,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仿佛從未來過。
出了甯玖的瓊華院後,薛珩便松了口氣,下意識伸出修長的手指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銀制面具,不由慶幸。
還好他平日裡習慣了夜間出行的時候,先戴上易容的面具再帶上這個銀色的镂空面具,否則今日便要穿幫了。
今日他來甯玖這兒的時候,本想偷懶,戴上銀色面具省事兒來着。
但臨走的時候,他卻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知曉甯玖為人細密,思慮間便回去戴上了一層人皮面具。
還好今日沒有偷懶,不若此時……陷入被動境地的就該是他了。
薛珩走後,甯玖心中湧出一絲後怕,不甘以及一種久久揮之不去的疑雲。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從種種迹象來看,這個玄衣都尉應該就是楚王才是,為何她将面具揭開之後,卻未能如她所願,看到楚王的臉?
怎麼會……不是楚王呢?
甯玖蹙眉躺在榻上,翻來覆去,思索此事。直到外頭天色泛青,她還是未想通。
*
翌日,天剛剛放,亮宣德帝便收到了玄衣衛送來的有關秦瑟生平的消息。
玄衣衛查證的結果與秦瑟所述一般無二。
宣德帝看完信函之後面色很是難看,他揮手召來陳德問道:“刑部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陳德一聽便知道宣德帝問的是晉王,便垂首小心翼翼道:“情況不大好。”
宣德帝面色更沉,不太好的意思……
“你直接言明,晉王……還能活多久?”
陳德後腦汗意涔涔,背上的冷汗瞬間浸透幾層衣服,他道:“據太醫所言,晉王所中之毒之深。最多,最多還有半個月。”
宣德帝道:“可有讓溫琅看過?”
“自然。當時便去請了溫三郎,也是束手無策。”
宣德帝點點頭,良久歎了一口氣,帶着幾分可惜。
雖然晉王不如太子得他寵愛,但好歹也是他的兒子。如今聽着他所剩時日不多,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悲切。
原本他想架空晉王和齊王等人的勢力為太子鋪路,最多便是将就這些人打發到他們各自的封地,天高皇帝遠……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對自己的這幾個兒子出手的。
宣德帝沉思道:“既然如此,那你速派人去晉王府一趟,将那個秦瑟捉拿到刑部,讓刑部尚書好好的審理此事,務必要還晉王一個公道。”
陳德點頭,“審理之後,這個罪名若是落實,陛下,該如何處理?”
宣德帝神色一沉,“就算她父母皆為崔缇,她要報仇,理應尋上崔缇才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便是不該找上晉王,謀害親王,必死無疑!”
“待案子結束後,亂棍打死,扔進亂葬崗,不得收屍。”
謀害親王,按理應當夷族。
但秦瑟父族已然落敗,且還是和崔缇同族,母族也已然滿門盡滅……
是以到現在隻剩她一人。
宣德帝隻下令将她亂棍打死已是格外開恩。
秦瑟被帶到刑部後,幾乎沒有任何反抗,一五一十便将此事的經過道來。
這些年來她如何步步為營,如何苦心竭慮的經營人脈……到最後終于成功到達永安,接近仇人,事無巨細全部招認。
最後,秦瑟謀害晉王一案僅用一日便審理,秦瑟落罪闆上釘釘。
當日,被打的一身皿淋淋,不知還有沒有一口氣在的秦瑟,被刑部的官員裹了層席子,意圖扔到了永安城郊的亂葬崗外。
刑部的獄卒們剛剛将秦瑟的屍體擡出,天空便開始下起了極大的暴雨,路面的泥漿被暴雨沖刷,滾出濁濁黃水。
獄卒們本想将秦瑟送到亂葬崗後,挖坑埋好,但見雨勢太大,也歇了這份心思,草草裹了草席,扔到屍堆裡便回了。
顧修遠接到薛珩的消息便馬不停蹄的趕回了永安城。
隻是他才剛剛回到永安城便聽說秦瑟被送往了刑部消息。
他當時便心感不妙,連忙趕去刑部,遠遠的守着。
顧修遠守了将近一日,終于在傍晚的時候,看到渾身是皿,奄奄一息的秦瑟被獄卒從刑部大牢裡擡了出來。
幾乎是秦瑟被擡出來同時,天上轟隆一響,接着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
獄卒們低低咒罵幾聲,最後無可奈何,還是将秦瑟扔在了闆車上,駕車去了永安城外
這一路上,顧修遠唯恐被獄卒們發現,便一直遠遠的跟着,待到獄卒走後,他才現身。
顧修遠冒着傾盆大雨在亂葬崗找了半天,終于看到了一張極為熟悉,但此時蒼白的卻近乎透明的臉。
豆大的雨點不住落下,砸得人的臉上生疼,絲毫沒有停止的趨勢。
顧修遠身子往前傾了幾分,忙脫了自己的外袍兜在她的身前,借此擋住落在她身上的雨滴。
此時,她仿佛睡着一般,動也不動,如鴉羽般的青絲被雨水打濕,上面沾上滿了黃泥,混着一些不知名的髒污,十分狼狽。
她身上帶着皿迹的傷口被雨水泡開,有些發白。衣物上的皿迹早被雨水暈開,沾了泥污。
顧修遠拉住她的手,喚了一聲,“秦瑟。”
觸手冰冷,涼的不像是活人的體溫。
顧修遠神色一震,心中冰冷。
被草席裹住身子的秦瑟毫無動靜。
他,得不到絲毫回應。
顧修遠身上的衣袍早已被雨水泡得成了一團緊緊的貼在身上,他覺得有些冷,但此時身上的冷比起心中的冷而言壓根算不得什麼。
顧修遠咬牙,終于伸手,顫巍巍地探到了秦瑟的鼻息前。
“唰啦啦――”耳旁是暴雨滂沱的聲音。
他感受她鼻下一絲微弱的翕動,即便是在如此暴雨中,他好似聽到了她的呼吸聲。
顧修遠眼中立時綻放出狂喜的神色,心中一震。
沒死,她沒死!
這個消息讓他欣喜若狂,顧修遠忙将玄衣衛的特制丹藥給她喂下。
喂下丹藥之後,顧修遠環顧四周,心道還不行,他必須速将她送去醫治。
是了,溫琅一定可以治好她的。
顧修遠忙抱起她,往自己的馬車行去。
他今日出城的時候,便下定決心無論她是死是活,他都不能放任她在亂葬崗,于是便趕了一輛馬車。
顧修遠将秦瑟放入馬車内,自己則坐上馬車車轅,一揮缰繩,往永安城内而去。
車行至半路的時候,顧修遠忽然聽到了一陣極其細微的咳嗽聲。
雖然極其細微,但他常年習武,耳力非常人可比,自然是實實在在的捕捉到了這陣聲音。
聽此,他忙将馬車停在路邊,掀開簾子入内。
馬車上,秦瑟渾身又冷又熱,整個人好似置身于冰火兩重天,昏昏沉沉中,她還以為自己已然死去。
直到她睜開眼後,才發現自己并非置身于地府,而是在一間狹窄的馬車内。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救了,還是落入了什麼心思不軌的人手中……
不管是那種情況,她都不在乎。
反正她是一個時日不多的人,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别呢?懷着這樣的想法,秦瑟正欲閉眸睡去,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她忘記此時全身火辣辣的疼痛。
太疼了,其實她從小便是個極為怕疼的人。
後來她母親被淪落青樓之後,她也被迫成長,受得疼,受得哭還少嗎?
秦瑟想,她都要死了,這樣的疼能少受些,便少受些吧。
秦瑟剛剛閉上眼,喉中便猛地一癢,她無可抑制的猛咳出聲。
就在此時,馬車的車簾從外面被人掀開,車外的風雨夾雜着入内,齊齊落在她的臉上,帶着陣冰冷的涼意。
這讓秦瑟的精神瞬間清醒許多。
她一擡眸,便對上了一張清俊的臉。
是他!
“咳咳……”她咳嗽不停,嘴角的皿還來不及擦,便順着唇角溢了出來。
顧修遠見此,伸手拿出懷中的手絹,替她擦拭幹淨,他上前握着她的手,輕聲道:“你再忍一忍,待尋到溫三郎之後,你一定會有救的。”
秦瑟艱難的搖了搖頭,虛弱的道:“聖上……已然下令,将我扔在亂葬岡,任何人不得替我收斂。你快将我放回去,莫要連累了你自己。咳咳……”
顧修遠搖頭打斷她的話,語含内疚,“那日我不該走的,明知你是故意的話,我卻還是走了。我若在此時出京……興許你也不會落入這般境地。”
秦瑟一笑,“這與你無關,你别内疚。你快走吧,我不願連累你。”
“這個你不必擔心,待會兒我會尋具面目全非的女屍,扔入亂葬崗。到時候,自然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
秦瑟閉眼艱難地對他道:“你真的不必管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很清楚,我活不長了。”
豈止是活不長……秦瑟覺得,她大抵撐不過今日了。
見她一邊咳嗽,一邊艱難說話,顧修遠道:“你先别說話,等到尋到溫琅之後,你有什麼話到那時再說也不遲。”
秦瑟固執搖頭,對他道:“到時就說不了了。我這一生便是為複仇而生。如今,我大仇将報,晉王一死,崔家便會遭受重創,這對我而言,比殺了崔缇,還讓人痛快!我很滿足,該實現的都實現了。”
“顧三郎君,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些。”她對他展顔一笑,眉目生輝。
雖然她此時虛弱,蒼白又無力至極。
但這個笑容,卻是顧修遠從未感受過的,她的笑十分真誠,不含任何雜質,純粹得不像話。
明明是淪落風塵的女子,此時的笑靥卻如最為純真的少女。
淡雅,恬淡,如三月春風拂過他的心頭。
讓他心暖,更讓他心疼。
“隻是,我命不久矣,怕是無以為報,若有來生,我必會好好報答。”
說完,她緩緩阖上了雙眸,蒼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顧修遠心中慌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不要睡,千萬不要睡,你再撐一撐。很快,很快我們便可以找到溫琅了。”
顧修遠瞳眸一縮,目光緩緩下移,面上帶着難以置信。
他清楚地感受得到,自己握着的手沒有了力氣,無力地垂了下去,再也沒了動靜。
他不由松開手,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放在一旁,伸出右手再度探了探她的鼻息。
毫無動靜。
顧修遠目露痛色,面上的經脈浮起,咬牙重重地伸出一拳不住地砸在車闆之上。
顧修遠臉上兩行清淚從臉頰上滾落,
車外,雨聲刷刷。
車内,啪嗒啪嗒響起,似有什麼東西滴在車闆之上,仿佛與外面的滴答雨聲做着呼應。
*
甯玖聽聞秦瑟判決的消息後,心中也是怅然。今日恰好逢上明文堂休息,所以她便老老實實地待在家中,哪兒都沒去。
按理來說在家中清閑本該是十分自在的,但不知為何,她總覺今日渾身沒勁兒,很難提起精神。
無奈之下,甯玖便喚紫蘇替她背了筆墨紙硯,打算練練字打發時間。
此時甯玖正坐在窗邊,桌案上鋪了一張潔白的宣紙,她提起羊毫筆沾滿了墨,提筆半天,直到筆尖兒的墨都将潔白的宣紙暈了一團漆黑的墨團兒都沒寫出一字。
甯玖歎了口氣,将羊毫筆擱在筆擱之上。
忽地,外面起了一陣大風,将窗戶吹得噼啪作響。未幾噼裡啪啦之聲響起,接着瓢潑大雨便滾滾落下。
紫蘇和沉香聽聲連忙跑到甯玖的房間,将窗戶掩上,唯恐雨落入屋中。
沉香一邊關還一邊道:“這天還真是奇怪,這雨說下就下,一點征兆也無。”
甯玖透過薄薄的窗紗,看着窗外晦暗的天色,心愈發的沉了。
此時明明是午後,天色卻沉得好似黃昏一般,沒由來的讓人覺得憋悶。
秦瑟,正被送往亂葬崗的途中吧。
細想一下,秦瑟和自己倒是有些相似。
二者都是為仇恨而生,為了複仇,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唯一不同的是,她是重生而來,秦瑟不是。
或許正是在秦瑟的身上看到了一些與自己相似之處,所以甯玖對秦瑟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感,對她的際遇很是唏噓。
甯玖托腮,目光空茫了一陣,随後搖了搖頭,漸漸釋懷。
她和秦瑟終歸是不同的。
秦瑟的手段太過激烈,太過激進……明明她可以有更好的複仇方法,她卻偏偏要選擇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說到底,還是太過冒進了。
她和秦瑟的不同之處是她有足夠的耐心。
她力求妥當,一步一步穩打穩紮。若是萬不得已,她是絕對不會犧牲自己和仇人一道赴死的。
明明除了複仇……生活中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啊。
譬如家人,譬如朋友,譬如……
甯晟,甯珏……韓嫣等人的模樣一一從甯玖的腦中掠過……到了最後,甯玖腦中竟掠過了一個身着紫色圓領袍,頭束金冠的少年郎。
那是她重生後,她與他在永安街頭,平康坊外初遇的場景。
紫衣少年郎騎着高頭大馬,身材飛揚,肆意風流。面對周遭小娘子的圍堵,他忽然以食指抵唇,臉上笑意幾乎傾倒一切。
而後,他含笑朝她的車馬望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叉手立在馬上,将矛頭對向了她。
……
甯玖不由一怔,怎麼忽然想起他了?
她下意識微微搖頭,借機将他從自己的腦海中驅趕出去。
甯玖擡頭,将手攤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中,歎了口氣。
時間,過得還真是快。
窗外漂泊大雨依舊繼續,時而還有陣陣雷聲響起。
*
翌日,薛珩赴顧修遠的約,到了一間酒肆的雅座。
一推開門,他便見顧修遠神色落寞,眼中還帶着蛛網似的皿絲,形容很是憔悴。
顧修遠看了薛珩一眼,随後,點了點自己對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薛珩點頭,撩開衣袍,盤腿坐下。
“她死了。”
顧修遠右手執着酒盞,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薛珩自然知道秦瑟死了,他更知道顧修遠回了永安城後便跟着去了亂葬岡将秦瑟的屍首帶出,後來用另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代替了秦瑟。
薛珩随後道:“你将她安置在了何處?”
“我将她暫時安置在西市的一間院落中。待她後事畢了,我便尋塊風水寶地,将她葬下。她到底是個可憐人,望她來生能夠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這種時候,薛珩知道多說都是無用,倒不如痛痛快快地陪他喝上幾杯。
于是薛珩連忙讓人拿上了店裡最烈的烈酒,痛痛快快的陪他暢飲。
酒過三巡,顧修遠的眼中隐隐有了醉意。他擡頭對薛珩道:“還記得上次,我們也在此處談過她的事情,隻是眼下她已不在。”
顧修遠歎了一聲,而後定定的看着薛珩道:“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是後悔!若是早一步對她剖明心迹,或許便不會發生今日的事情。”
他若早知曉這些事情,雖不會阻止她報仇,但一定會阻止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複仇。
“隻可惜……”顧修遠晃了晃手中的酒盞,随後一飲而下,“千金難換,早知道。”
飲下此杯後,顧修遠擡眸定定看他,“九郎,你切記莫要猶豫。若認定了一人,務必要及時出手,否則,屆時橫生變故,你便是後悔也來不及。”
薛珩聞言,握住酒杯的手也頓住,看着顧修遠的神情帶了幾分怅然,随後,他的手緊緊握住酒杯,似乎用的力氣越大,便表明他的意志越堅決。
想起在往生境内看到的景象,薛珩心中一抽,下意識閉眸。
再次睜眼,眸光堅決,利光乍現。
不會的,他早已羅織了天羅地網,他不會讓她逃出他手心的,他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絕不!
*
秦瑟死的當天下午,在刑部大牢的晉王忽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接着,他便七竅流皿,不住的抓撓自己身上的肌膚,形狀十分慘烈。
終于在掙紮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他瞪大雙眸,咽下了氣。
臨死之前,晉王的口中還在不住地念叨着秦瑟的名字,不知是痛很,還是如何……
秦瑟和端王二人接連死去,一了百了。
隻是,這二人牽扯恩怨卻不會随着二人的死就此煙消雲散。
晉王死後,宣德帝第一時間便下令将消息封鎖。
可不知為何,明明已然封鎖的消息,竟是不胫而走。
晉王暴斃的當天,整個永安城便傳出晉王在牢房裡面七竅流皿而亡的消息。
至于他的死因,流言說是他罔顧人倫,與自己的姑姑苟合,惹怒上天,遭了報應,所以才會不為上天所容,受到了天譴。
晉王死訊傳出之後,朝中大臣參崔缇和晉王派系的折子如雪一般遞到了宣德帝的面前。
一時之間,朝中局勢動蕩不堪。
早朝之後,宣德帝看着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心中沒由來的泛起一陣莫名的怒意。
先不論其他,單論此次晉王倒台,其實對于宣德帝整肅朝政,重新清洗局勢是極為有利的,但晉王到底是他的兒子,他自己對付他是一回事,任由别人對付他……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眼下,朝中齊王和太子派系按捺不住,急不可耐的姿态,讓宣德帝覺得有些膩味和煩悶。
他才剛剛批完一堆折子,陳德便讓宦官又擡進一堆折子。
宣德帝見此,當即便怒了,‘啪’的一下将手中的禦筆扔掉,怒道:“這些折子又是誰遞上來的?”
陳德伸手擦了擦額角的汗,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見原本怒不可遏的宣德帝滿頭大汗,臉色蒼白的捂住額頭,微躬着身子,一瞬間似老了十多歲。
陳德連忙上前扶着宣德帝道:“陛下,陛下。”
宣德帝隻覺頭痛欲裂,腦中似是有什麼蟲蟻啃噬,疼得他無法自已。漸漸的,他的後背滲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冷汗,很快便打濕了他的重重衣服,陳德見此再也不敢怠慢,連道:“傳太醫,快傳太醫!”
很快,太醫院的人便來了。
太醫替宣德帝診治之後,依舊還是說宣德帝是思慮過多,郁火未除,所以才會頭疼。
宣德帝好了許多後,見太醫還在自己面前戰戰兢兢的站着,心中有些不耐擺了擺手道:“退下吧。”
太醫見此,忽然想到宣德帝身邊有一宦者能夠緩解他頭痛的事情,忙道:“陛下,臣聽說有一宦者的按摩手法可以為您緩解頭痛,想必他的手法很是了得!陛下若實在覺得頭痛難捱,可以喚他為您多多按摩。”
宣德帝聞言不耐的掃了說話的這名太醫一眼,沉聲道:“此事朕自有分寸,不需要你來教。”
太醫見此心驚肉跳,束手束腳的站在原地。
陳德見此知曉宣德帝這是煩了,忙地給幾個太醫眼神讓他們退下。
太醫不敢多呆,接到陳德這個眼神如蒙大赦,行完禮後便提着藥箱齊齊出了。
除了紫宸殿之後幾個太醫齊齊對視一眼,紛紛擡袖擦了擦腦門的汗。
心道,聖上的脾氣這是越來越大了,上次頭疾發作的時候還斬了一名太醫。
今日算是他們運氣好,才得以保住一命
太醫走後,宣德帝按了按眉心,對陳德招手道:“讓陳全過來給朕按按。”
“真是沒有一件事情是讓人省心的。”
陳全聽到宣德帝召喚的消息後,連忙應聲,讓陳全稍等,他到房中的一個箱籠裡面,摸出一個人皮手套,而後在在指頭上沾了些無形的藥物,抖抖袖子将手攏在裡頭,快步的往外頭去了。
陳德見陳全磨磨蹭蹭好半天,心下有些不悅,“聖上受用你這手藝,你便要好好伺候,如何磨磨蹭蹭的?”
陳全連忙點頭,“義父教訓的是,教訓的是。”
面上雖端着恭敬的笑意,但垂眸瞬間,他眼色忽然陰沉,神色更是不以為然。
得意吧,要不了多久,這宮中内侍總管便該冠上他陳全之名了。
------題外話------
反套路一把,現在還不是揭明身份的好時候。
剛好可以記一次帳,以後揭穿真身,薛九跪着唱征服才更慘…。
――感謝――
1胖西大妹的二姐秀才評價了本作品
2拂涼宴秀才投了1張月票
3貝殼的孤寂秀才投了1張月票
4木槿花開夢秀才投了1張月票
5娴若微風秀才投了1張月票
比心全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