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崎的春天十分涼爽,對比南洋一帶那已經把路面烤的幹幹的天氣,櫻花盛開的時候是日本最美麗的季節。
但是再舒怡的自然環境也抵不上人心的激動。很多人在情緒緊張的時候就會渾身發熱。
小島真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今天怎麼這麼熱啊……”把額頭上的汗都擦幹淨後,他随便拽住了一個路過的職員問道。“總經理閣下還沒出去吧?”
“總經理閣下一直都在辦公室。”認出攔住自己的人是小島真立這個總經理安達相田的心腹,那個被攔住的職員連忙低下頭恭聲道。“今天總經理閣下心情很好……”
“那就好。”人在就好,自己就可以去表功了,好辛苦才把任務完成了呢。小島真立輕呼了一口氣,快步向二樓的總經理辦公室走去。他絕不算輕的體重碾壓在樓梯上,木質的樓梯立刻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要不堪重負了一樣……
“嗨,我敢打賭,小島真立的體重絕對超出了三貫……”日本傳統計量單位,一貫70市斤左右。三貫的重量真心不低,偏偏小島還是一個不修長的身材,離遠點看去建制就是一個移動的肉球。
這也讓小島真立成為了住友商社長崎分社的一個笑話。他的形象太不好了。瞥了眼小島真立矮胖的身材,一個嘴巴比較碎的職員輕聲說道。
他的聲音中蘊含着滿滿的諷刺,但他的目光中卻飽含着更加強烈的不甘和羨慕。這肥豬一樣的馬鹿,不知道怎麼的竟然赢得了總經理閣下的信任,而自己……
沒人會不知輕重的來接這種話,一個三十來歲的老職員嚴厲的瞪了那個碎嘴巴的職員一眼,“中村君,你不想要這份工作了嗎,居然敢在背後議論小島……”就算是總經理養的一條狗都比他們這些普通社員更有地位,何況小島真立那還是部長。真要稱呼起來,還要恭恭敬敬的說一聲閣下呢。
“我就是比較好奇嗎,那麼龐大的身軀每天不知道要吃多少飯?而且現在分社那麼閑……”聽到了前輩的話,碎嘴巴的職員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明顯是在找死,但是什麼叫碎嘴巴的人呢?這種人還普遍有一個很不好的臭毛病――要面子死犟。所以人說,淹死會水的,打死犟嘴的,并不是一點都沒道理。
可聽到他這麼說,那個資曆比較老的職員一瞬間裡的生氣卻全都消散了,就像心口被重重的刺了一劍,低落的歎了口氣,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過去在長崎,住友商社長崎分社的的安達社長是跟三菱的三野會長齊名的大貨商,住友商社總體上的實力更是絕對碾壓當時的三野平北。但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啊。一切從中日沖突開始,就全變了。
中日之間的沖突,鹿兒島都毀于一旦了,距離鹿兒島并不太遙遠還繁榮許多倍的長崎港卻平安無事,說真的很多長崎人都由衷的感謝中國水師的手下留情。
可是在這一趟沖突裡,住友商社在日本的聲勢卻有了一次大跌。因為安達總經理,過去的安達社長,在危險來臨前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認為長崎免不了被戰火吞沒,所以他選擇了大清盤以迅速收回資金。而三菱的三野會長卻趁機來收入所有貨物和地産,做出了跟安達相田正好相反的決定。事實證明,三野平北的決定是正确的。
這一跌一漲,一進一出,住友商社損失很不小,更重要的卻是聲譽受到了挫傷。而三野平北不僅結結實實的大賺了一筆,他的勇敢和毅力,更赢得了無數人的稱贊。
但這還不是現今長崎分社最大危機的來源,雖然做出了錯誤決定,隻是商社遭受了挫折,但有背後主家的支持,長崎分社依舊可以是日本【長崎】的頂級外貨商。因為他們很大一塊業務是與中國的紡織品貿易,除了精美的中國高檔絲綢外,還有更多的棉布,占據了整個中日棉布貿易的五成市場,堪稱日本最大華布商。
而三野平北卻隻有很小一部分精力涉及到棉布貿易。或者說棉布隻是他所涉及到的諸多商品之一,其他的還有生絲、綢緞、書籍、字畫、茶、砂糖、瓷器、漆器、中藥材、五金、鐵器、鋼鐵等等。棉布在三野平北的整個外貿體系裡所占比例是很小的。
兩邊都是日本的頂級貨商,可涉及到的産業種類卻并不怎麼沖突。之前的安達相田與三野平北甚至還是交情不錯的朋友。
然而不要忘了,三野平北除了是大貨商以外,他還是日本最大的紡織企業三菱紡織公司的掌控者。從去年年末,三菱紡織公司的産品就開始出現在市場上,然後短短時間裡,三野平北的公司就成功上市,進而成立了三菱株式會,自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會長。
隻因為爆發出了生産力的三菱紡織廠,所生産出的三菱棉布是以絲毫不比華布定價高的價位在日本鋪展銷路的,所以三菱布迅速打入了整個日本市場,而且他們高調的打出了‘支持國貨’的旗号,幾乎是一呼百應。
中日之間的矛盾沖突化解了,但是日本人從中感受到的濃濃恥辱可沒有完全消散。
這個時候,三菱紡織打出了‘支持國貨,驅除華布’的口号來,完全是觸動了日本人的敏感神經。不管是官方支持,還是民間輿論的倒向,都讓三菱株式會在短短一個春天裡,一飛沖天。成為了日本驕傲和自尊的代名詞。
住友商社幾乎壟斷了過半的對華棉布貿易,是日本洋行中當之無愧的老大。然而自從三菱紡織冒出來以後,住友商社的名聲便真正的一落千丈了。因為要‘驅除’華布麼,販賣華布的一些商家就成為了很多人口中的‘日奸’。再加上一些洋行或明或暗的推波助瀾,安達相田這個往日長崎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就都成了日本的标志性人物了。
如果隻是輿論上的聲讨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潤也在急速下降中。至少這最近兩個月裡是如此。
當然,整個長崎分社都知道這隻是一段不好走的‘路’,可隻要走過去,等待長崎分社的那還是寬坦大道。因為日本人不可能不需要中國的低價棉布,就三菱的那點産量根本不足以供應全國。他們的二期工程還遙遙無期,一期工程也才剛剛開始生産。
而且住友商社已經跟中國方面取得了聯系,等到明年時候,相信屬于住友家族的紡織廠也會出現在日本的土地上。雖然住友商社慢了一步,但前途是光明的。
也因為這個關系,長崎分社的人對三野平北感情十分的複雜。一會兒恨之入骨,視他為畢生仇敵;一會兒又心生敬仰,将之當做日本的英雄。
不過……
雖然被三野平北狠狠地壓了一頭,甚至連帶着總會的名譽都受到了傷害。但是如今長崎分社上下最恨的,并不是新崛起的三菱株式會,而是那些在長崎分社,乃至住友商社倒黴的時候選擇落井下石,在官面上阻撓住友家族尋求幕府的幫助,在民間推波助瀾的家夥。不是這些人,長崎分社和他們背後的住友商社近來不會摔的這麼狠……
最最讓長崎分社無法接受的事情是,日本國内明明爆發了‘驅除華布’運動,可事實上華布在日本的銷量近期倆月并沒有大的下挫,倒黴的隻是長崎分社這種之前走在前頭人所共知的行業領頭羊。
他們成為了一個靶子,一個顯著地靶子。在有心人的推動和輿論的讨伐下,成為了日本上下國民情緒發洩的一個‘通道’。實際上華布在日本的銷售卻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最近時間,長崎分社的業務規模大幅度下滑,最顯著的就是棉布行業。然而這些市場份額因為輿論的壓力跟長崎分社說拜拜之後,自身也并不是就此轉化為日本國内手工棉紡經濟了,而是轉了一圈被其他不出名的小貨商也分吃了。
而在長崎分社倒黴後,那麼本來在他們面前噤若寒蟬的小洋行,也都耀武揚威了起來。
對于很多長崎分社的人來說,他們最恨的并不是害自己落得凄慘下場的敵人,因為那些敵人都是他們要認真對待的強敵,而既然是強敵,那就要鄭重的去對待。這就好比羅瘸子和希元首,兩人雖然彼此間都視對方為自己的死敵之一,但要說内心裡真正痛恨的人,卻絕對不會是對方。長崎分社的人更痛恨那些原本對自己俯首帖耳,跟在自己屁股後頭吃飯,在自己倒黴後卻趁機搶走自己的利益還跑到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得志小人……
最近一段時間長崎分社的精力,幾乎都集中在了如何平息輿論壓力,根本沒工夫去理會這些個跳梁小醜。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們就不報這個仇了!
長崎分社所在地是一個三層的樓房,在純粹的日本城市中,這樣的樓房是很少見到的。但這裡是長崎。
“閣下……”走到安達相田的辦公室前,小島真立在輕敲了幾下門後輕聲道。
沒多久,就聽房間就出了安達相田的聲音。
“是小島君嗎?快進來吧……”對于自己的心腹愛将,安達相田還是很可親的。
得到安達的允許,小島真立推開辦公室的門。
和去年時候的住友商社長崎分社總經理相比,這時的安達相田明顯要蒼老,也憔悴了許多,明明隻是四十歲的年紀,腦袋上居然長出了肉眼可見的白發……
“閣下……”走到安達相田的面前,小島真立低下頭後恭聲道。
安達相田臉色很嚴肅,“小島君,要你查的事情已經查到了嗎……”
“是的,閣下。已經查探清楚了……”點點頭,小島真立從衣襟裡取出了一份資料。“這些就是三菱紡織最近一段時間在長崎的所有舉動……”
三野平北的三菱紡織廠一期工程可就建在長崎。
取過資料,略微翻了翻後,安達真田的臉上洋溢起了由衷的笑容,果然是自己的得力手下,“小島君,你做的很好……”
“這點辛苦遠遠不及閣下。”說這句話的時候,小島真立的一雙眼睛中全是百分之一百的真誠。别人不知道這段日子裡安達真田的辛苦,他可是清楚的啊。
在‘災難’爆發之後,兩三個月時間裡,沒有人知道安達真田已經‘金蟬脫殼’,利用手中的人手另外創立了一家名義上與住友商社完全沒有絲毫幹系的新生洋行。雖然這個過程用去了很多很多寶貴的時間,并且派人前往中國飛快的聯絡中國的貿易夥伴,成功的說服對方在夏季到來的時候,面對日本本土出現的機織布的‘威脅’,做出了一系列的‘優惠’承諾。
比如說新生的那家洋行可以打折了,而這個‘折扣’所帶來的損失會有雙邊一同承受,而不是單純的住友家。中國人對于以三菱紡織為首的日本本土新式棉紡業,也是心聲警惕的。
為了挽回分社的态勢,安達相田幾乎是用盡了自己的智慧,辛勤努力的工作着。而馬上,豐收的日子就要來臨了。夏季大促銷就要開始了。在這個櫻花綻放的日子。
小島真立由衷的相信,這會為住友家挽回損失。并且靠着優勢價格,讓一飛沖天的三菱紡織栽上一個大大的跟頭。
小島真立可不相信日本的千萬國民面對着明顯比本土布低一截的華布,回不動心?
何況很多華布還會以日本本土布的身份出現在一家家看似與住友商社毫無相幹的棉布店裡,然後用日本本土布的身份随着‘跌價’。
這是一場比拼本錢的戰争。
小島真立可不相信根基淺薄的三菱會是住友家族的對手,何況住友家族還有中國的夥伴,而三菱的最大盟友三井家族,同時也是住友的好朋友。
辦公桌後,安達相田正認真的翻閱着那份資料。
就和許多長崎分社的職員一樣,安達相田最恨的人并不是三野平北,相反他還很敬佩三野平北,稱贊他有種超脫尋常人的長遠目光。因為日本的傳統棉紡業沒落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隻有走上跟中國人一樣的大工廠化,利用先進的機器,才能煥發出新生。
而三野平北明顯搶先了一大步。
再有一個就是長崎港。
很明顯,三野平北在中日戰争中進行了一場豪賭,他賭中國人不願意跟日本徹底開戰,所以中國人可以毀滅鹿兒島,卻不會毀滅長崎。他赢了!
安達真田痛恨的是那些落井下石的背叛者。在住友家族遭受輿論危機的時候,這些人不僅不伸出援助之手,反而順水推舟。要知道他們當中的不少人,之前都是住友家族的二級商人。可現在他們卻像一群瘋狗一樣撲上來瓜分掉了住友家族的利益。
作為住友家族的老臣子,也是住友家族的女婿,安達真田對這些人恨之入骨。
可是他不會在這些人身上去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不值得。當危機過去後,住友家族可以更輕松的修理他們,現在安達真田要做的隻是記住他們的名字。安達真田在着手準備另一套班子的同時,他其餘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三菱……
一飛沖天的三菱紡織才是已經決心也進入棉紡織業的住友家族最大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