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各答是一座魔鬼的城市!”
明亮的燈光下,朱世海一邊低聲發狠,一邊細細在紙上書寫。他的一手文字漂亮之極,每一筆都是力透紙背,恰如他此刻的決心。
他要揭開英國人身上那層虛僞的畫皮。
孟加拉大饑荒的慘樣觸目驚心,愚蠢的莫卧兒皇帝也在到在災荒災難來臨的時候減免稅收并給予一些援救措施援助災民。而英國人卻忽視饑荒警告,無視連綿的幹旱和糧食大幅度減産的事實,在承天前五年【1770年】大饑荒爆發,次年孟加拉的百姓開始大規模的死亡的情況下,英國人反而把稅增加到60%用以彌補征稅人口減少給他們帶來的損失。勞動人口越少導緻産量越少,意味着收越少。而那些在饑荒中幸存下來的農民反而被迫支付兩倍的稅收,以确保英國财政部的收入不減少。
大片的農田被抛荒。田野雜草叢生,成了深不可測的叢林。
可最有諷刺性的是,英國人在西曆1771年大饑荒災情最重的那一年的收入反而要比1768年還要高。
“這才是一群魔鬼,披着人皮的魔鬼。”朱世海并不是一個記者,他也不是一個道德家,他是一個法學家,但他現在用自己的筆記載着那場可怕的災難。
他要讓國内的人真正認清西夷的真實面目――醜陋的英國人!
那場可怕的大饑荒從西曆的1769開始到1773年結束,造成1000萬人的死亡,讓當時人口密集的孟加拉人口銳減了三分之一。
在莫卧兒王朝統治期間,印度人民被征10~15%的稅。這些錢部分用于供養統治階層,也有部分用于設立安全保障金,用于預防來年收成差出現災荒。
而英國人從莫卧兒王朝統治者接手孟加拉後,不僅沒有了安全保障金,還開始強力推行種植單一的經濟作物,這些都是為了出口利益。原來種植水稻和蔬菜的農民現在被迫種植靛藍、罂、粟等經濟作物,後者雖然市場價值高,但卻不能解決食品短缺。饑荒之下,沒有可替代的食物。當幹旱災情接二連三的光顧,種植品種單一的農業就導緻了災難性後果。可是這明明就已經有了征召,英國人對饑荒對災害卻沒有任何積極的應對措施。
這是天災,更是因為商業利益而引發的人禍。
而且這次大災難結束十年之後,孟加拉就又發生了第二次災難,餓死的人口比不得上一次,卻也不少于五十萬。
相對于英國人殺死的印度人,那輕松和簡單的手段以及投入,帝國在南洋等地推行的漢化政策而‘河蟹’掉的土著,那手段真弱爆了。
對着船艙裡的鲸油風燈,朱世海的每一筆都仿佛在負重千鈞,一種曆史感責任感讓他熱皿沸騰。
隻可惜他們這支‘隊伍’裡的人并沒有幾個人對此事關心到,而朱世海出于自己内心的小九九,也沒有把自己無意中發現的事兒通報給大家。
‘名利’二字總是很多人無法看透的,朱世海也一樣。
……
比起朱大教授每一筆都仿佛背負着沉重的曆史感的筆記,同一時刻也正在紙上作記錄的陳瞻卻是滿臉的不耐煩,下筆又輕又快――盡管相比朱世海帶有批評和諷刺意味的文人遊記來,陳瞻筆下的數據可重要得多――他正在核對金德讷格爾中國商貿銀行駐點的賬目!
陳瞻之前在中國大學裡學的也是經濟金融。但這兩門功課他學的全都一瓶不滿半瓶晃蕩。
陳鳴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在學業上有點不靠譜,所以就決定在旅途中為他上上一堂實習課。使團行到加爾各答的時候,就去金德讷格爾的商貿銀行駐點去查一查賬目。陳瞻要親力親為!
在自己老婆的陪同之下,陳瞻等人最近對商貿銀行在金德讷格爾的業務情況進行了一次全面的考察,也算是一次突如其來的考核了。
“格式上不存在差錯。”
“賬目上也沒有錯。可是金德讷格爾駐點的交易額一直在下滑,我們之前對英國人的讓利是不是太多了?”
陳瞻很清楚這裡的商貿銀行駐點的成交額為什麼會不停地下挫,英國人的加爾各答銀行在這當中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甚至還包括東印度公司的總部。
中國跟英國人簽訂的協議,很大程度在這件事上起到了推動作用。
金德讷格爾駐點的運營狀況通過閱讀這些賬目就可以一目了然,在協議簽訂之前,金德讷格爾駐點的成交額是節節攀升,而協議簽訂之後就是不斷下落。
但把這一切都整理妥當之前,陳瞻必須要親自一一的過目。
“貸款業務額度提升的倒不少,但這借出去的資金都能收回嗎?這個漢普頓,還有杜拉爾、波特,你們單獨貸款給這些英國人的資金都過一千英鎊了。太多了,已經達到你們單人最大的借款金額的上限了,現在通知他們,讓他們都來見我!”
陳瞻闆起臉的時候,還是有那麼一點氣勢的。商貿銀行在金德讷格爾駐點的經理連連點頭,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有。
……
另外一邊,金德讷格爾的某家旅館中。
朱渥在警衛的陪同下,正跟一個滿臉滄桑的三十歲歐洲人談話。房間外的走廊裡還等着十幾個人――他們都是前英法軍人、水手、商人出身。
這些人對國家、民族、甚至宗教之類概念都不怎麼在意――在意的就都來不到這裡來了。
不過說實話,這年頭的大部分歐洲人還是有那麼一點國家和民主意識的。
同時呢,這些人也都是比較安分守己的人。在金德讷格爾不是一天兩天了,受到了觀察員細緻的觀察,都是比較能遵守規矩的人。
此外,這些人都有家人或是親戚朋友在金德讷格爾,按照觀察員的說法,有家人和親戚朋友的人顧慮總會多一些――在他們想要背叛的時候。
“哲羅姆……前法蘭西海軍少校,聽說你還是一名法蘭西的貴族?”
朱渥是這次赴歐艦隊的指揮官,他看着手上資料,将其與眼前這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白人軍官對照了起來,同時等候旁邊翻譯将他的問題傳達給對方。朱渥能說幾句英語,還能說幾句瑞典語,但他不懂法語。
在翻譯的傳達下,哲羅姆站起來行了一個禮――模仿國防軍的軍禮,但有點不倫不類。
“是的,将軍閣下。”
“那麼能說一說你為什麼要加入我們的隊伍嗎?要知道,你可是一名貴族。”
朱渥繼續問道,而對方的回答也很坦率:
“我需要錢,尊敬的将軍。我的妻子生了重病,雖然好心的張醫生将她從死神手裡搶了回來,還沒有收我們的診療費,但是我妻子的休養康複依然要花很多錢。”
朱渥看了看手上資料――這裡每一個人的情況觀察員都調查的很詳細。這個哲羅姆的妻子的确是她的妻子,在戰後從歐洲帶着孩子來到印度尋找他,因為哲羅姆在戰後被安置在了金德讷格爾,他在戰争中表現優異,然後被放到一艘法國印度公司的單桅縱帆船上擔當船長。
那個時候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是很寬綽和美好的。
哲羅姆雖然依舊在海上任職,但他那艘單桅縱帆船的活動地點就是圍繞着金德讷格爾,他是能夠經常回到家中的。
可是後來巴黎爆發了大革命,哲羅姆在老家的财産被人民軍全部沒收,甚至于連他夫人的娘家都聯系不上了。印度公司召集他們在印度的所有武裝艦船,回縮力量,撤離印度,以防止‘不可預知的危險’。
哲羅姆卻無法離開當時情緒非常不穩定的妻子,還有一雙年歲不大的兒女。
哲羅姆選擇離開戰船,留在了金德讷格爾。随後的日子裡,哲羅姆的妻子患上了病,這對坐吃山空的他們家來說更是雪上加霜,生活狀況是每況愈下。
及到現在,哲羅姆家已經一窮二白了。他必須站出來工作,而且他的兒子年齡也到了十二歲,女兒也有十歲了,已經可以照顧他們的媽媽了。
所以哲羅姆是不在乎自己加入的下一支隊伍是屬于法蘭西還是中國的,他對現在的法蘭西感覺到由衷的厭惡,反而是對幫助過自己的張醫生的祖國――中國,充滿了好感。
在觀察員的評價中,哲羅姆是一個合格的海軍軍官,也是一個熱愛家庭又有着一定文化涵養的男人,認真負責這四個字是可以作為他的标簽的。
作為赴歐艦隊在歐洲的‘向導’,挑選對象的資格審查是十分嚴格的,觀察員挑選的這十幾個人都是在道德上比較正直的人,無論在什麼組織中,這種人總是更可信賴一些。
“沒有嘗試過找其它工作嗎?”
“我是一名軍人,更習慣于在軍艦上使用武器和戰鬥。除了這些,還有那些貴族禮儀之外,我也不會其它的生活技能。”他的氣質和塊頭并不适合擔當随從或是管家。
“中國人非常優待軍隊。你們的士兵和軍官的待遇很高。這筆薪水足夠我的妻子和兒子過上安穩充裕的生活。”
朱渥點點頭,心裡頗為滿意――人與人之間的感覺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看得順不順眼而已。
哲羅姆的簡曆就讓朱渥很欣賞,對家庭和親人負責人的人,他很喜歡。因為朱渥自己就無法抽出過長的時間來陪伴自己的家人,但他也是一個非常熱愛家庭的人。
他覺得哲羅姆與他是一樣的人。
在這個名字上打了個勾,朱渥擡眼直視對方――軍人之間永遠是直來直去,沒什麼虛頭八腦的東西:
“你被錄取了,但隻能從最基礎的三等顧問開始――我們不承認法蘭西的軍階,也不認同你的貴族爵位。所以你當前的軍饷不算高,當然,滿足于你的要求是可以的。隻是你的妻子還在生病不是?
我們可以暫借你一筆款項給家屬治病和安置你的家庭,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讓你的妻子孩子去中國。這筆借款你可以在以後的時間裡慢慢償還即可,這是屬于無息貸款,我們會從你今後的薪水裡扣除一部分用來還債,三年就可以還清。
但你需要盡快的掌握中文,至少擁有最起碼的語言交流能力,在軍艦上是不會配備翻譯的。”
“如果你漢語說得好了,說不定你還可以那一份‘翻譯’的薪水。”
哲羅姆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朱渥給予的待遇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我當然願意把妻子和孩子送到和平安定的中國去。感謝你的關懷,我明白的,我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報答,将軍閣下!”
當最後這四個字說出口的時候,眼淚再也不受控制的從哲羅姆的眼角流出來了。中國人竟然願意借一筆錢給自己安置家庭,這真是上帝一般的仁慈。
這支軍隊的待遇真的很好,哪怕是最低級的軍饷也不少,也足夠養活他的妻子和兒女。所有的壓力,所有的憂愁,在這一刻全都一掃而空了。
興奮之下,他又多說了幾句:
“中國的海軍非常強大,你們有世界上最強大的一級戰列艦,而且不止一艘。我很希望能在這樣的一支軍隊中服役。”哲羅姆說道一級風帆戰列艦的時候,眼睛綻放着耀眼的精光,作為一名海軍軍人,那就沒人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指揮一艘小山一樣龐大的一級風帆戰列艦,縱橫四海。
隻不過哲羅姆對自己‘顧問’的職務理解有點偏差,他到了軍艦上可不是去服役的,那是要對代表團裡的一群人解釋重重歐洲的社會、文化和經濟、曆史、哲學、信仰等問題。
哲羅姆出身貴族,那真的是很有必要的一個人選。
而與此同時,就在金德讷格爾另外一側的一件平凡的建築中,觀察員正笑眯眯的在和一個白人青年談話。比起朱渥那頭的一本正經不苟言笑,觀察員這頭可要和善可親的多了,桌上甚至還擺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旁邊還放着方糖和牛奶。
隻是那白人小夥子卻顯得頗為不安,腰背挺得筆直,時不時的伸手拭一拭額上汗珠,又或者摸一摸挂在脖子上的銀十字架,仿佛要抵禦來自魔鬼的誘惑一般。
這也的确是來自魔鬼的誘惑。
隻要傳遞一下消息,就能根據消息的重要性,拿到從十到一百數額不等的英鎊。隻要他能在自己的叔叔耳朵邊歪一歪嘴,就能有數以百計的英鎊。
中國要吞吃法國在印的那五塊非武裝殖民地了。
南京不想再等待下去了。
而這需要在印法國人自己的配合。
眼前的青年的親叔叔,就是法國在金德讷格爾的市長。
同一個時間呢,世界上總會發生很多很多的事情。時間老人不可能讓一件事占據了自己的所有。
在印度,在金德讷格爾,陳瞻在查賬,朱渥在補充短闆,哲羅姆在為尋找到了心生而驚喜,觀察員也在将一個已經下水的青年拉到水潭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