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我等究竟該如何?”
牛車夾雜在緩慢北行的隊伍中,這輛上面并沒拉運财物,隻載着隊伍中唯一的囚籠,内裡關兩名漢女,此時惶恐出言的少女隻十六七歲模樣,雖蓬頭垢面,還有淚痕在,卻也掩不住其明亮無瑕的絕美容貌。
囚車中另一位婦人年紀比少女略大些,一張瓜子臉,顔色亦是絕美,衣着白裙,隻是雲鬓散亂,已多日未曾梳理過,聞少女言語,面上并無豫色,安然答道:“我早言過,或忍辱苟且于世,或舍命全節,如此而已!”
“我亦知之,”少女語帶哭腔:“可上黨已被夷狗占去,今行到其境,這便舍命麼?”
少婦忍不住摸摸袖中那把小剪,平日針線活少不得要用它,這時冷冰冰的金屬足讓人安心不少,便輕聲反問道:“何時不可?”
其他被擄掠來的婦人通用繩索捆綁串連,唯有這兩個未上綁,又乘坐這囚車,可見其特别處。
行在囚車後的卻是一串高冠士人,繩索前端就系在囚車上,最靠前的文士,才得二十餘歲,此時亦仰頭沖那婦人道:“阿珞,昨日我聽看守的匈奴人說話,上黨近日有人截殺其等,他們也不得安心,吾等未必便死!”
捆綁在一起很難行,稍不留意便會倒地帶翻别人,若惹兇神惡煞的異族人過來,定又免不了一頓鞭笞,自己受苦不說,還要連累同一條繩索上捆着的體弱文士們,少年身後那長須中年人之前一直小翼留神腳下,聽到這的話,忍不住開口發問:“子美尚通匈奴語?”
長須中年人雖同穿寬袍,頂着的卻是武弁大冠,與其餘人的進賢冠或長冠大不同,這标示他的身份是一名武人。
見幾日彼此通過名号,可聽身後武人叫自己表字,少年嘴角還是輕扯了一下,匈奴人無知,見冠帶者就留下,卻不知其中身份大有差别,幸好其内沒有頂建華冠與方山冠的舞樂優伶在,否則真是損自家這等人的臉面。
若在往常,是否答複這武夫全要看自家心情,可現在綁在一條繩索上共患難,少年還是低聲答道:“家中奴仆曾有往匈奴境行商者,略識得些!”
車中白衣婦人閉目想了一會,還是不信,疑問道:“外兄(注1)莫非聽差?前日曾傳張楊已随匈奴反,并州盡沒,何來中途截殺者?”
少年文士搖搖頭:“絕非如此,聽其等話語,與其等為敵者應為黑山賊!”
“張燕?”婦人幽幽一歎:“又是賊人?大漢之賊,何其多也!”
少女卻紅了眼圈,憤道:“管他是否賊人!能殺夷狗替我兄弟族人報仇者,便是好的!”
“小姑所言不差!”後面又一名少年亦大聲附和道:“凡滅殺此等夷狗者,吾必敬之!”
“噓!夷狗巡過來了,噤聲!”
囚車中這兩位絕色佳人,乃是擄掠者們準備進獻單于的禮物。
少女姓周,名昭,已故尚書周毖之女,其父曾與伍瓊共舉薦張邈、韓馥等人為官,受其等反董牽連,被董卓誅殺,周昭與兄弟奴仆等逃出長安,躲藏河南鄉中,兄弟等為避禍,平日并不戴冠,待遇匈奴狼騎來,盡死,隻剩她一個,匈奴頭領見其絕色,留之以獻單于。
另外那婦人身份更加顯赫,她就是劉辯被廢為弘農王後所納的唯一一名姬妾,被稱唐姬的,本名珞,其父唐瑁曾為會稽太守,颍川人。
大族之子,未及冠者不能成婚,劉辯年幼,她的身份僅是一名姬妾,算不得妻室,回颍川家中後,父親幾次要她再嫁,雖誓死不從,卻也難擋諸般逼迫,便離家往河内姑母家暫居,不料也遭此難。
曆史上,劉辯被董卓毒殺之前對其所說的“卿王者妃,勢不複為吏民妻,幸自愛!從此長辭”,果激得唐姬終身替其守節,其父數次逼迫皆未成,後李傕抄掠關東,擄掠到她,想要迎娶,亦甯死不從,最終竟未成,氣節可嘉,後賈诩聞之,告于獻帝劉協,方拜她為故弘農王妃,天子以嫂待之。
後面先發話的少年文士乃是唐姬姑母之子、她的表兄淳于珏,字子美。
春秋時有小國名州,亡國于杞,公族定居于淳于城,後複國,改國為淳于國,再亡國後,族人以國名為姓,是為淳于,傳到兩漢時,乃齊國、河内兩地内望族。
長須中年武人則叫韓浩,字元嗣,黃巾亂起時曾聚合鄉勇護本縣得名,王匡任河内太守時,辟他在麾下任職,頗有名望,後諸侯讨董,因其舅父杜陽為河南郡河陰縣令,董卓以此挾其降,未從;王匡兵敗東逃泰山,其歸家,至此被匈奴所擄。
最後大聲說話的少年也是河内士子,姓張名烨,字應雲。
除唐珞與淳于珏這表兄妹外,其餘人本互不相識,最多聽聞過名聲,隻是共此患難,免不得同仇敵忾,無形中便親近許多,聽說前路有人截殺匈奴,心中不免生出希望,話語便俱比平日要多些,待匈奴騎巡遊走過後,張烨又憤然道:“嘿!夷狗荒唐,擄婦人匠民都能解,隻是留吾等性命作甚?替他牧牛放馬乎?”
“豈有此理!”兩人年紀相仿,淳于珏立即不客氣回道:“蠻夷之地,尚未開化,擄掠吾等士人去,多半要替其出謀劃策,又或教導禮儀文字!”
“辱人耶?”若不是與别人捆綁在一起,張烨幾乎都要跳起來了:“丈夫焉能失節事賊?”
美人面前,少年人豪言壯語一番也屬正常,隻是囚車中唐珞卻冷笑回道:“董卓便不是賊麼?袁氏兄弟不是?當今天下,丈夫失節者事賊者比比皆是!”
張烨被她駁得面色漲紅,又知這婦人身份尊貴,向不敢造次,隻是偷瞄過一眼旁邊的周昭,還是鼓起勇氣道:“世間清濁難分,我等便學不來三闾大夫,也該如孔子泉(注2)般才是!”
唐珞隻是冷笑,淳于珏也默然,旁聽的韓浩倒贊了一句:“應雲之言甚善!”
張烨咧嘴笑笑,還想再說,卻聽四周匈奴人已俱都呼哨起來,彼此相連,不一會,四處巡遊看管擄掠者的人等便棄此地不顧,急打馬上前去與部衆彙合。
這時候,才聽北面去路上馬蹄聲雷鳴,不知有多少人馬殺來,衆人不由驚喜交加,忙停下行進踮腳去看,隻是前面人多,一時那裡能看得到。
“殺夷狗啊!”周昭在囚車上,視線更遠些,已能見迎面奔殺來的那支鐵騎戟兵隊伍,忍不住心神激蕩,大聲地吼叫起來。
韓浩、淳于珏、張烨等在地上俱都心焦,韓浩忙道:“我等緩靠過去,攀囚車上觀戰!”
“不必!”唐珞輕笑一聲,将手伸出囚車,一翻衣袖,現出把黑黢黢的鐵剪來:“過來!”
衆人沒想到她身上還藏有此物,淳于珏這才想起她未被匈奴人搜身,頓時大喜,忙與韓浩等靠過去,由她将身後捆綁的繩索鉸斷。
匈奴人自顧不暇,小鐵剪在人群中不斷往後傳,越來越多的人得松開綁,隻可惜多為婦人,男子們又手無寸鐵,不能上前去助戰殺夷狗。
韓浩喚人,取石塊合力将車門砸開,放二女出來,又才攀上車頂去看遠處戰況。
很快囚車上就擠滿人,唐珞、周昭都俱忘矜持,由人拉上去。
“咦!張燕大軍未到麼?山賊人馬比夷狗少?”
出乎意料之外,絞殺在一起的雙方,山賊人數竟然還沒匈奴多,不少人的心又開始懸了起來。
淳于珏望向唐珞:“阿珞,我等逃吧!”
“不成!”不等唐珞出聲,韓浩已反對道:“誰能跑過馬去?便得一時逃過,南下五百裡内皆無人煙,我等又無寸鐵在手,多半要凍餓而死!”
唐珞略一猶豫,同意了韓浩的說法:“先且看戰況!”
注1:外兄,指表兄。後文中小姑是對未嫁女子的稱呼,也稱小娘子,到後世就演化為小姑娘,并非姑母,也不是僅指婦人專稱的丈夫妹子。
注2:三闾大夫,指屈原;孔子泉,指孔休,西漢末年官吏,字子泉,宛城人,王莽專權時,離職歸鄉,王莽代漢後,派使者請其為國師,嘔出皿來裝病,杜門自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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