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在半裡地外湍湍流過,不遠處的小土包上,河南良醫李當之領着一群白衣少女,種植藥草。
趙雲半蹲在新起的草屋前,看着三個孩子在身邊不停地跑來跑去,抓蝶捉蟲,隻覺得有些頭疼。
三個孩兒的不良老爹、河南太守鄧季鄧使君此時正背靠在一株老桑樹幹上,繼續神遊天外。
黑塔一般的壯漢典韋,就領着數十名黑鐵衛四散在周圍,不過他們的注意力盡放在外,即便有哪個孩兒在身邊跌倒,也不會伸手去扶一扶,護衛孩子們安全奔跑的重任便隻得落在趙雲身上。
鄧季三個孩子中,鄧涉、鄧漳如今都已滿五歲,按這個時代的算法,應該已是六歲,奔跳甚是穩當,無需趙雲費心;鄧玭卻隻有三歲,跑起來很容易跌倒不說,卻是個閑不住摔不怕的,總愛追在兄長們後面,不多時又是一跤,便要趙雲過去攙扶起來,好在土地松軟,她也不愛哭,起身來又笑嘻嘻地追着去了。
剛随她父親到趙雲屋外時,鄧玭身上幹幹淨淨的,這才不過半個時辰功夫,小衣裙上已盡是灰塵和草屑,臉頰亦已變得花貓一般。
鄧季房中四個女人,數年下來,孩兒卻仍舊隻得這三個,唐姬與伍姬俱未有生産。年前養母龔氏去世起,迫于田豐這位嚴師無所不在的壓力,要顯純孝之名,鄧季隻得搬到前院獨睡,如今已禁yù半年多了,便是帶孩兒們再到郊外行走。也不會要女眷随行。
“子龍。河内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季當如何處之?”
小心翼翼地盯着鄧玭,趙雲頭也不回,再一次重申道:“太守待雲雖厚,然某實乃外客,軍國事不當與聞!”
對于這位鄧慕安,趙雲如今感覺亦怪異:數年前贈馬、陣前相會,雖隻見過兩此面、寥寥數語。給趙雲留下的印象卻極深,暗思量他應該是位可親近的、有大志的雄主。然在河南住過這一小陣,近距離交往下來,才發現之前所覺謬之千裡。
才到郡守府時,趙雲就已經明确表示過,亡兄喪内未有為官之意,本以為能給自家在河南尋一段清靜時光,慢慢觀察再定行止。然而鄧季記得前世玩的遊戲中,再難招降的武将隻要肯花功夫慢慢磨,待親近度增加。總有到手之時!如今大名鼎鼎的趙子龍竟然到了自家地盤上,豈能輕易言退?
鄧季對于名人之癡心不改、不屈不撓jīng神倒是可嘉。統一郡之地事物繁忙。不可能rìrì皆來陪趙雲親近,但即便再忙,每隔上兩三rì鄧季總要抽出時間出城,到洛水畔來尋趙雲說話。隻是最近河内大鬧宗賊,實在使人憂心,方才耽誤了七八rì,待與田豐等計議許久不得良策,隻能胡亂先将虎牙軍調過黃河去援助,才帶着孩兒們到趙雲草廬附近來散散心。
說實話,鄧季這位一方之主肯如此看重,趙雲心中自然是感激的,但有公孫瓒前車之鑒在,感激歸感激,若要再決定為誰賣命之前,自然要看清楚些——偏偏與鄧季相處的時間越多,發現這位的缺點也越多。
身為主上,鄧慕安可說毫無威儀!相貌算不得差,然身上總給人缺少些氣質的感覺,其餘見識淺陋、舉止怪誕、兇無大志,時有粗鄙之語出口,相信若非有田豐、太史慈、徐晃等一班兒出sè的文武相佐,隻怕他這河南郡早被周邊豺狼吃得一幹二淨!
這樣的一位人物,當年隻不知從何處聽聞到自家名号,竟然大老遠趕去元氏城以良駒相贈?那時他可還是賊寇!如今在河南更是死纏爛打牛皮糖一樣緊貼着不放,叫人哭笑不得。
當然,這位少年太守優點亦有不少:以田豐為師,常如子侍父,可見其誠;與郡中老少舊友嬉笑如故,可見其真;散倉禀養民救災,可見其仁;能用太史慈、徐晃輩統軍,可見其明;得郡中萬民感佩、童子推崇,可見其德;創勇卒七德、四等民籍,導民習武以充軍卒,可見其智!
不過,所有這些優點和缺點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隻會讓人覺得矛盾怪異,趙雲對他越是了解得多,越看不懂這位河南太守,對方的誠心請出仕就越發難下決定。
趙雲難下決斷,每當鄧季以軍政事相詢時,得到的答複便都是這一句。
趙雲施故技,鄧季已是習以為常,并不以為意,隻自家靠着樹幹又苦笑道:“河内大族難容我河南之策,為亂者衆,其等宗賊善匿,鄉野中使人良莠難辨!若yù根治河内之亂局,除非勿論良善輩,将其等豪族盡屠,方可!”
聽到此猙獰語,趙雲頓吃一驚,回頭急顧時,鄧季自家已搖了搖頭,輕歎道:“若如此殘暴,我與董卓、李傕、公孫瓒、曹cao輩何異?”
“僅河内一地便如此艱難,莫非我河南所行之策真難行之于天下?若如此,河内地棄之于宗賊可也!”
對于鄧季來說,新得的河内便是自己所創之策的實驗地,與之前如同白闆一樣可任意行事的河南不同,那裡才是與大漢天下的國情完全一緻的。
趙子龍隻能沉默着聽他自說自話,這次倒不是覺得自家乃是外人不該參與河南軍政事,實是河内宗賊之亂棘手,他亦不知該如何處理。
待發過一通牢sao,鄧季才苦笑道:“子龍勿多心,袁本初難收太行黑山衆,鄧慕安亦無計平河内宗賊,此相若也!且季雖才疏學淺,尚有田師智計無雙,田子泰、焦公度施政有方,徐公明、太史子義難得之帥才,此等才幹俱在我之上,盡難定奪河内事,可見其不易!我亦不過是苦悶得久,尋你牢sao一二罷了!”
這個時候,小鄧玭又摔倒在地,不過未等趙雲上前相扶,鄧涉已先将她拉了起來,又一起在草叢中繼續尋蟲豸玩耍。
趙雲回過頭來,見鄧季還是一副沮喪模樣,心頭終于一軟,忍不住将自家暗中苦思到的計策說出:“彼等宗賊,或可以餌誘,使之齊聚,一戰而殲之;豪族無罪之家,既難行河南律法,莫如遷之他處?”
“子龍所言甚是!”鄧季這才展顔,颔首道:“我與田師等計議許久,亦隻得此法或可行!”
“汝诳我?”自家憐他艱難,放棄之前對河南軍政事不聞不語的态度,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法子獻上,人家卻早已得之,既如此,之前為何還裝得一副苦悶模樣來騙人?
趙雲不由面顯薄怒:“可恨!”
“哈哈哈!”
平rì裡的趙雲隻謹守禮數,僅當自家是一方之雄、寄宿地主而已,現在這薄怒模樣才似對待友人,鄧季不驚反喜,倒不由得開懷大笑起來,好一會方才出言勸道:“子龍息怒,吾等雖已思過此法,然河内宗賊雖推張晟為首,實有數十部之多,誘餌難覓;遷豪族于外乃資敵養寇之舉,亦要引得怨聲無數,故亦難行!”
聽到自家所想計謀也難施行,趙雲這才止住怒氣,不過為人方正慣了的,自覺今rì無意中被鄧慕安戲弄了一回,面上有些臊,一時也不理他,又去顧看蹒跚的小鄧玭。
遠處田地中,李當之等想是植完藥草,一行人已先行離去。
怕趙雲下不來台傷了面皮,鄧季也不好再提先前的話語,便轉語道:“去歲我随黑山破邺城,曾遷大賈甄氏一族入河南,初便議定兩家合立官商,專售鹽、鐵器、紙張于内外,醞釀許久,數rì前方得在各縣開業,其内除專賣之物,尚有不少雜物用具出售,子龍若有意,随我往城内一觀如何?”
“謝太守美意!”經過這一陣,趙雲又已回複到先前守禮模樣:“雲得足下已照拂良多,吃食用度親衛每rì有送,居住甚便,并無所缺者,無須往觀。”
由甄氏與河南郡合營的商鋪,前後足準備了一年半時間,近rì方才開始營業,商鋪由甄俨負責經營,所得之利兩家平分。
此後,甄氏将向外來的行商收購所缺的鹽、鐵,鹽散賣與河南民衆,鐵器則以原價讓給郡中,打造農具、武器。此兩者賣與河南之民,俱由郡衙中限價,不許高賣。除此外,工坊如今已可大批量生産紙張,盡夠郡中使用,還能有餘賣與行商,銷到外面去。
得鄧季分工之法,大規模生産的紙張成本極低,售價不高不說,質量比市面所見的其它紙張要好上許多。河南平民自家亦用得起此物,郡内布帛、竹簡已不再使用,此早為外人所羨,可惜之前并不外賣。今得聞郡中許售紙張,外來行商哄搶者衆多,可得大利!
趙雲要清靜,對城中新開的商鋪不感興趣,鄧季也不勉強他,再陪他說一陣閑話,逗弄下兒女,到晌時,由黑鐵衛起竈制飯,衆人在這邊同食。
方用過飨,官道上便有一騎馳來,尋到鄧季,禀道:“府中有貴客至,夫人請主公速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