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過廣闊的田地,沈哲子一行終于将近朱家莊園。
對于朱家将屋舍修築在坡地上,沈哲子本來還有些好奇。
時下人置業講究周圓之美,對于住所的環境要求更是極多,能得青山為屏,綠水繞牆,遠觀山黛翠墨揮灑,近聽流水潺潺自然之音,這已經是最基本的環境追求了。
沈哲子也見識過一些吳地莊園主人的居所,大多環境幽雅,雅趣盎然。像朱家這樣不考慮出入方便,不計較周圓之美,在高坡立宅的還真不多見。
及至到了近前,沈哲子才發現原因所在。這坡地下确有一條小河繞流而過,但在河灣處卻築壩修渠,将小河懶腰截斷。于是上遊水位便擡高,雖然有水渠分流,但一旦雨水綿延,就有成泛濫水災之患。
因此朱家莊園才位于高坡,如此才能避開水淹隐患。至于為什麼要攔河築壩,看看河下遊的水碓滾葉,也就明白了。
水碓最大的作用,就是舂米脫殼去糠。稻谷要變成潔白瑩潤的米粒,所需要的工序頗多,其中舂米便是最重要的一項。如果單靠人為,勞力耗損極大,而且非常沒有效率。可是有了水碓,隻要有水流沖擊之力,就可以晝夜不斷的加工。
沈哲子并不着急前往朱家莊園,停在水壩下觀賞片刻水碓的工作。他對這種古代農業生産中的水力機械頗感興趣,在後世柴油機作為動力之前,水碓可是最重要的生産機械之一!
西晉潘嶽《閑居賦》有“舂稅足以代耕”句,所謂的舂稅,就是以水碓加工稻谷收取加工費,可見對于水力的利用,在這個年代已經成為足以媲美農耕的産業。三國後魏蜀吳彼此對峙抗衡時,水碓甚至上升到極為重要的戰略位置,直接影響到國力的漲消!
朱家所設水碓,乃是西晉杜預所造連機碓,用一個大水輪驅動數個水碓坑位,所需要用到的水力自然也就越大。因此築壩攔河,人為擡高水位,以此沖擊力來帶動水碓,所以放棄了更為優越的平地居住環境。隻是攔河築壩,若真遇上水患,受災牽連又豈止一家。
由這一點,沈哲子便看出朱貢此人務實的性格。說的再通俗一點,那就是認錢不認人,實用主義。于是沈哲子也就理解了為何這朱貢要對自家落井下石,難怪老爹喚其為“吝夫”。跟這種人講什麼親情友誼,那也是對牛彈琴。
再上牛車,沈哲子便徑直到了朱家莊園外,着人送上拜帖。過不多久,莊園内便有人迎出來,言道:“我家主人離家訪客,主母請小郎君内宅相見。”
聽到這話,沈哲子略感失望,他此行主要還是要在朱貢面前透露出自家已經買到糧。但既然已經到家門前,總要去拜見一下那個素未謀面的姑母。
讓其他人在前庭休息,沈哲子帶上兩名仆從,随着朱家門人身後進入内宅。行不多久,便看到一個富态夫人頭頂堕髻,在幾名侍女拱衛中站在庭前笑眯眯望着自己。
沈哲子見狀,便猜到這婦人應是自己的姑母沈氏,連忙上前施禮:“侄兒拜見姑母。”
沈氏快行幾步,扶起沈哲子,笑眯眯上下打量:“去年見哲子,還是小娃娃模樣,今年已經成了風度卓然的少年郎,難怪能得到丹陽紀國老青眼。不像我家你那幾個不成器的表兄,至今也不讓我省心。”
沈哲子跟外人尚能縱橫捭阖的侃侃而談,可是在婦人面前家長裡短實在非其所長,迎着姑母略帶寵溺目光,讪笑道:“表兄們都是清望高門子弟,是我要效仿的榜樣。”
沈氏聽到這話後卻是嗤笑一聲,言道:“我家門第未必就遜于這朱門末梢,哲子你是紀國老贊譽的吳中瓊苞,青春華茂的年紀。過于謙和了,别人反倒要看輕。”
聽到姑母這話,沈哲子倒咂摸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滋味,似乎姑母在朱家過得并不甚愉快。不過沒等他多想,沈氏便拉着他的手,笑着走進廳堂中。
沈哲子坐在沈氏對面,應付着婦人的寒暄盤問,心情倒也放松。或許是久不回娘家走動,沈氏對沈哲子的親切喜愛倒也真實,閑聊過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聲,望着沈哲子輕聲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經這裡?”
沈哲子點點頭,接着便聽姑母歎息一聲而後說道:“家中情形,我也略知。我一個婦人,有心幫忙,也無所作為。不過,這些時日我倒籌措兩千多斛糙米,稍後你離開時,一并帶回武康去,是我一點綿力。”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微微錯愕。兩千多斛糧食可不是一筆小數字,自家這位姑母不出宅院就籌到這麼多,看來當年嫁妝也是豐厚。隻不過這些糧食相對于沈家所需的缺口,也隻是杯水車薪。
況且這個年代,婦人有多少财産嫁妝,都是獨立于夫家之外經營,相當程度上就決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話語權。沈家再怎麼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兒的财産才能糊口。
因此他忙不疊擺手道:“姑母實在不用如此,我繞道來拜會,隻是想念姑母。況且眼下家中困境已解,我由京口南來,順便就押運父親在北地籌措的糧食,足足有五萬斛之多。後續還有幾批,量雖然不及這次多,但也足夠家中用度維持到明年。”
“哲子所言當真?可是京口那裡怎麼……”
沈氏聞言語調不禁提高,旋即便看到沈哲子豎起食指作噤聲狀,當即便醒悟過來,收聲不言,但已是喜上眉梢。此前她夾在夫家與娘家之間,心情很是複雜沉重,眼下聽到這個好消息,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氣。
眼眸一轉,看到門口侍立一名侍女微微側身似是在傾聽這邊談話,沈氏臉色勃然一變,劈手将案上陶杯砸向那侍女,同時怒喝道:“給我将這賤婢拖下去鞭笞!”
沈哲子見狀倒是一驚,不知姑母為何勃然大怒,等到幾名壯仆沖出将那侍女拉下去鞭打責罰,庭院中很快響起凄厲的尖叫讨饒聲。再看姑母,滿臉寒霜,牙關緊咬,一副恨極模樣,似是良久的積怨傾瀉出來。
“哲子,真是讓你見笑了。本來我不想當着你面自揚家醜,可惱這些賤婦全不知誰是室中主人!”
沈哲子本來還想勸勸姑母,聽到這話後便依稀明白自己是見識了深宅家鬥的戲碼,大概那被責罰侍女背後另有靠山。這卻是他不曾點亮的技能,因此便沉默下來,隻是神情多少有些尴尬。
過了約莫半刻鐘,門外有喧嘩騷動聲,沈哲子探頭望去,隻見一名華裝婦人乘着步辇行來。那婦人面貌嬌媚,嘴角總挂一絲撩人笑意。看到這裡,沈哲子心知家鬥的另一方登場了。
一直到了門口,那步辇才放下,婦人站起在侍女攙扶下走進廳内,先看一眼廊下呻吟聲漸弱的侍女,才又轉望向臉色已是鐵青的沈氏,笑吟吟道:“主母緣何這般暴躁?那婢子若真冒犯你,掘土埋了就是,何必要喧鬧的家宅不甯,擾人清夢?”
“蔡娥,今天我侄兒登門,我不想跟你吵鬧。那賤婢是我門内,該殺該罰我自有主見,不用你來插口!”沈氏乜斜那婦人一眼,神情更是陰冷厭惡。
“難怪主母今天尤為氣盛,原來是母家來人壯膽。”
婦人掩嘴低笑,媚眼流轉望向坐在一側的沈哲子,眼睛裡閃過一絲蔑視,繼而冷笑道:“我卻聽說,吳興沈家竹篾的架子,内囊已經空空。隻是不知主母這氣勢,還能否撐到年後?”
啪!
沈哲子眼見姑母身形飛起,旋即便聽到一聲清亮耳光,再見那婦人蔡娥,已經捂着臉蹬蹬後退,滿臉的不敢置信。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不禁感慨,自家姑母果然不愧出身豪強武宗,盡管養尊處優,身手卻仍是矯健。
“憑你這賤婢,也配蔑視我母家!若再不退下,我今日就活埋了你!”
沈氏厲色戟指對方,那蔡娥還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是弱了氣勢,被人扶上步辇匆匆離開,臨走前卻是一口啐在門欄:“看你還能惡到幾時?”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眉頭卻是微蹙,他看出姑母雖然氣勢不弱,但連一個姬妾都敢登堂羞辱占嘴上便宜,看來姑母在這朱家處境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惡劣幾分。
逼走那蔡娥之後,沈氏有些虛弱的晃了晃身形,轉望向沈哲子方待開口,卻已經忍不住垂下淚來:“哲子,今天姑母在你面前,真是沒了體面……朱貢性惡,本是朱氏末流庶子,全賴我家扶持有今日局面,寵妾滅妻隻是小節。早先知我家有難,竟要轉吮恩皿,禽獸無異……”
沈哲子大小也是娘家人,看到姑母悲戚至此,心内不忍,更不能坐視不理。他走上前,安慰沈氏道:“沈家娘子,配于誰家都是珍寶!姑母你何須委屈至此,跟我回吳興吧。那朱貢若不給個滿意說法,必不讓他有一天安甯!”
話音剛落,門外又有氣急叫嚷聲響起:“那惡婦在哪裡?我離家片刻,竟敢要殺我愛人?今天我就杖殺了你,沈士居又能奈我何!”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已是怒極,打定主意要做一次惡客,讓這朱家雞犬不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