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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570舍家投獻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453 2024-03-06 00:56

  那個辛賓到來的時候,沈哲子正在與錢鳳讨論往江北安插眼線,搭建情報網絡的事情。錢鳳其人,早年便是老爹安插在王敦身邊的大間諜,這種事情找他商量那就對了。交談未久,錢鳳便提出很多想法,都讓沈哲子眼前一亮,可見對此也是預謀良久。

  不過因為辛賓的到來,談話隻能暫時終止。沈哲子也不讓錢鳳回避,就讓他坐在一邊列席旁聽。

  “門下河南辛士禮,參見沈侯。能得沈侯相召,實在惶恐幸甚。”

  那個辛賓年在三十歲許,相貌倒沒有甚麼出奇,颌下蓄着短須,一副幹練模樣,隻是須發隐有泛黃,看得出略具胡人皿統。這在時下而言,其實并不算什麼罕見的事情。畢集胡虜内附,往上追溯已經有百數年光景。

  這個辛賓繼室丈人家乃是吳興呂氏,算起來也算沈家門生,沈哲子聞言後隻是微微欠身,笑着擺手道:“辛君請入席,常禮相見即可,不必持恭。”

  辛賓依言入座,端起茗茶輕啜兩口,臉上的拘謹才稍有緩和。

  “我聽說外間吵鬧,約見我一面已經到了十數萬錢。這倒讓我詫異,不知自己如此身負人望。不知辛君此行所耗是多少?”

  沈哲子神态随意,笑語問道。

  那辛賓聽到這話,神态卻是不免錯愕,似是沒想到沈哲子問的這麼直接,過片刻後才苦笑一聲:“沈侯乃是江表俊彥翹楚,人望自是不必贅言。能得邀見,即便天性庸劣,也盼能近賢有益。沈侯既然有問,門下不敢隐瞞,外間傳言何價,隻是好事者吵鬧,門下能夠得見,所耗在三十萬錢之間。”

  “三十萬錢?我知辛君家資殷厚,乃是京府潮兒,但如今你也有見,我不過雙手雙足、五官标緻,也是尋常一皮囊。耗費這麼多财貨隻為一見,值不值得?又或辛君已經由我這裡觀出什麼賢風雅趣,大受裨益?”

  沈哲子又笑着問道。

  辛賓聞言後又是一滞,片刻後避席免冠下拜道:“門下素來心仰,渴于一見。實在不敢自恃資厚而有冒犯,曲進此途,實屬無奈。”

  沈哲子讓人扶起辛賓,說道:“我沒有要責怪辛君的意思,确是心内有幾分好奇。你也算是白手而興,應該深悉治業艱辛。如果以為見我一面,日後便能有所關照,所獲厚于幾十萬錢,這是否有些草率?我倒不是自薄,你既然是鄉人所親,若要見我,實在不必如此,為何要取此途?”

  “沈侯所問刺心,門下實在辭窮,隻能以實相告。”

  那辛賓低頭沉吟半晌,然後才又擡頭說道:“誠然賴于丈人所厚,尋常就能随禮有見。但門下所仰沈侯,實在不是尋常鄉親之望可償。錢财俗物,不足誇言,雖為贍養之本,濫則生憂,以此長憂之物,能于沈侯席前稍作自剖,門下實在不願輕舍這個機會。”

  “濫則生憂?你這麼說,莫非是有人貪圖你家财貨,要侵占你的産業?”

  沈哲子皺眉問道。

  “雖無近患,長則必憂!京府繁榮至斯,多仰驸馬繩墨籌劃,此事畿内人盡皆知。大勢向悖,決于公庭權門。門下縱有一二淺得,不過枰中一棋子,若能聲啞尋常,或能一時無憂。但若标新于内,彈指可取。”

  辛賓講到這裡,已是忍不住喟然一歎:“向年家父從于泉陵公,常感此世無從依仗,持戈者刀下而死,用事者繩法加害,凡所仰者,皆噬于人。常教門下要從于勢變,不可窮執一端。”

  沈哲子聽到這裡,不免笑起來,他在這個世道也已經生活年久,什麼樣的家教都有見聞,但卻真的少見如此強調憂患意識的家教。

  聽到這番話後再翻看辛賓一路行來的履曆,倒也真的有所吻合,一直在求變,并不專注穩定于一項。倒不知是其眼光精銳,還是運氣太好,每一次轉變都迎合着局勢的變化,一路行來,如有天助一般。

  京府一路發展,雖然機會多多,但這個辛賓家底實在太差,連寒門都算不上,原本大小還算是個軍頭,可惜部衆全被打散。如果不是一路行來切合時變,想要達到眼下這地步實在千難萬難。

  “那麼,我倒有興趣聽一聽你的自剖。”

  沈哲子看了一眼錢鳳,發現錢鳳也在饒有興緻望着那個辛賓,便擡擡手,示意他繼續說。

  那辛賓聽到這話,便從袖囊裡掏出一份紙卷,攤在案頭請人呈給沈哲子,然後說道:“門下在畿内治業經年,略有薄産,财貨地籍俱列于此,願俱獻于沈侯,惟乞沈侯能以正眼衡量,量才而用。”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真的是有些詫異,他在這個世道奇葩見過不少,争搶着要做他門生的也不少。但是像這個辛賓一樣,捐輸全部家财,隻為換來一用的卻還沒有見過。

  那紙卷呈上來之後,沈哲子草草一觀,眉梢也忍不住微微一跳,這紙卷上所列現錢便有幾百萬,絹數十萬匹,另有田莊、貨棧之類産業,甚至于就連仆傭多少都羅列的清清楚楚,看起來這個辛賓真的是要連家底都翻出來統計了一遍。

  沈哲子不是沒收過禮,但是像這麼大宗的禮貨,除了他家娘子的妝奁,還真的是沒有收過如此大宗。他手握那紙卷沉吟不語,隻是兩眼望着辛賓。辛賓被沈哲子望得有些不自然,垂首以對,臉面上略有忐忑。

  “你拿回去吧,說實話,如此大宗投獻,何人都不免心動。但我與辛君實在交淺,也不知你才具如何,不知該要如何量用,實在不宜家業相授。”

  半晌後,沈哲子才将那紙卷交給家人,示意送回。

  “門下并非即刻便要得用,舍盡家财,隻望……”

  那辛賓還要開口争辯,旁邊錢鳳突然開口道:“這是你全部家财?”

  “并非,但也已經是八成有餘。家中尚有娘子妝奁,俱為丈人所援,不敢輕用。”

  辛賓早注意到廳中這個臉覆面巾者,此時聽到問話,連忙回答道。

  “郎君把此人交給我吧,能夠舍業一搏,才具暫且不論,器具實在可觀!”

  錢鳳轉望向沈哲子,眼中不乏見獵心喜的光芒。

  “叔父既然有意,那就從你。”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繼而指着錢鳳對辛賓說道:“錢先生是我家世好長輩,我雖然不受你的投獻,但也欽佩你的豪邁。日後就聽錢先生使用,你可有異議?”

  “多謝郎主厚用,還請錢先生日後訓令教誨。”

  辛賓聞言後,連忙俯首拜道。

  “訓令暫且不提,先把籍冊拿來吧。”

  錢鳳招招手,辛賓連忙将已經被送回案頭的紙卷又擺在錢鳳案上。

  待到那辛賓離開,錢鳳屈指一彈那紙卷,笑語道:“郎君正要使人北上,眼下就有巨财入門,正可為用。”

  “可是叔父覺得這辛賓,是不是……”

  沈哲子揉着眉心,一時間不知該要如何評價那個辛賓。誠然如今投靠他家是一個門路,但也實在沒必要傾盡家财來投吧?難道那小子還想在他這裡求個什麼大郡,轉頭魚肉小民收割回來?但就算沈哲子有這能力,這個辛賓底子也太差了。就算底子夠,沈哲子也不可能輕許大郡啊。

  “郎君所謀大事,一寸功成,千具骸骨。能從事者,哪一個不是舍家舍命?應要習以為常,不必耿介懷中。”

  錢鳳倒是輕松,手指一勾,紙卷便收入袖囊裡。

  錢鳳不這麼說,沈哲子感覺還好點。話雖如此,但這辛賓也實在太草率了吧?誠然眼前的錢鳳就是抛家舍業,跟着老爹一心作亂造反,但那是因為兩家世好,又有共同造反的舊迹。可是自己與這辛賓統共隻見過一面,而且觀其架勢,那是在見面之前便決定如此。

  苦思無果,沈哲子也隻能将這個辛賓歸為奇葩異類,而自己則是否極泰來,終于養出了穿越者該有的王霸之氣。

  有了辛賓這一出,沈哲子還要消化,也就不再急着約見别人,轉頭繼續與錢鳳讨論往北派人的計劃。

  錢鳳對這個計劃分外熱心,畢竟是他的專業所長,乃至于要動念親自北上:“如今京府這裡定局漸成,郎君在都内也是從容有餘。鳳居于此,隻是閑身,也難久立人前。北地之亂,尤甚江東,若隻是輕遣遙縱,實在難于把控。況且郎君确言北地近年便要生亂,若是久作無功,難免會贻誤大事。不妨由鳳親往,必不辜負郎君所用。”

  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擺手:“叔父久勞,難得安閑。如今既然已是大好,不妨歸鄉以享骨肉之好,何必再北向奔波!此事我另擇旁人,若是家父有知我再勞叔父犯險,也要将我剪縛庭下鞭責!”

  “此事鳳與使君已有通信,郎君不必擔心。早年徒勞無功,未必無險,僥幸活命殘喘,既是命數未絕,又何必再懼赴險。若是餘生隻能圈養鄉土之内,與死無異!”

  聽到錢鳳這麼堅決的表态,沈哲子也不知該要怎麼勸。這錢鳳也真是一個老鬥士,那真是餘生不息,作亂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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