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江東風物最盛。
石頭城外大江水道上千帆競過,城内東西二市畢集南北時珍,城外有小吳興之稱的南郊貨棧林立,工坊諸多。
作為江東第一大城,建康城居民人數早已經超過二十萬,無論是其繁榮程度還是宏大規模,都令江東人引以為傲。
當然,繁榮并不是憑空得來,言及城池今時此态的實際締造者,沈大将軍無疑是衆望所歸。而若講到沈大将軍舊年事迹,則建康城中無論販夫走卒又或達官顯貴,俱都可以滔滔不絕,緻人生厭猶且不收聲,他們是發自肺腑、真正認為能與沈大将軍共同生活在這座城池内,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
也正因此,沈大将軍最近這些年雖然常居江北,少回江東,但是建康城中仍然處處留有沈大将軍的痕迹。
烏衣巷内丹陽公主府,台臣俱以能安家近中而沾沾自喜。三吳人衆行入建康,無論長居還是短住,沈公坊附近幾個坊區乃是首選。鹹和風流畢集一樓的秦淮河畔沈園摘星樓,更是時流雅事鹹推必談所在。
除此之外,大凡建康城内街坊之間,若能與沈大将軍事迹産生什麼牽連,也都會成為城中熱地,遊人如織。
在四方來客中,建康人态度最友好要首推吳興人,特别是大将軍鄉土武康來客,無論行在哪裡一旦道出鄉籍所在,都會獲得民衆們友善對待。若能講起一些大将軍鄉居趣事,那麼建康人所回報的熱情,言之追捧都不為過。
當然,也有的外地來人并不會獲得建康人的友善對待,甚至會遭遇極為苛刻的待遇,那就是洛陽人士。洛陽來人身在建康,遇冷乃至于遭受途人冷眼審視,都是很尋常的事情。而若一旦有什麼行差踏錯,小節有失,那更會遭到加倍的責難。
在建康人看來,這些中州人士某種程度上奪走了大将軍對他們的關注,大概是民風不夠淳良,才常年把大将軍困在河洛施政教化。
既然如此,這些人就必須要對得起大将軍這一份苦心與勞累,既然來到建康,他們也就有責任幫助大将軍教導這些河洛人士恭良品德,不可因為他們的不受教化而讓時流輕于大将軍的仁德。
當然,建康人若是北行入洛,待遇也是于此相差仿佛,兩地民風對待彼此便有些不友好。這種民衆自發的對抗與競争,就連行台都有些束手無策,但是彼此間的交流倒也沒有就此停滞下來,反而因為連接雙方的開闊馳道而變得越來越頻密。
從六月伊始,建康城内氣氛就變得有些浮躁起來,市井之間不乏流言,說是大将軍北伐再創新功,一竟全功已經指日可待。
但是有關于此的資訊,言者故作高深,聽者自然也就難免雲裡霧裡,但偏偏人情趣味俱都彙聚于此,已經成了市井間每日必須要打聽的話題。可是由于始終沒有确鑿的消息傳來,民衆們這份好奇,便隐隐轉為焦躁的情緒。
有的人想要提前一步得悉詳情,甚至幹脆跨江北上,沿馳道奔馳入洛去打聽更多。但就算馳道的修建讓兩地聯系變得通暢便捷起來,但這種遠行終究還是難免勞累、耗資,有條件坐言起行的時流還是少數。
多數時流不能過江遠行,而又想盡快了解究竟,而作為江東最主要的官聲渠道,建康的台城自然便成為了民衆關注的焦點。
如今的台城,随着鐘雅等執政老臣的凋零,已經越來越缺乏存在感,特别去年光祿勳王述奉行台所命歸都之後,便開始将一些台城機構、人事陸續遷往洛陽,到如今,台城也變得越來越冷清,仍然留此供事的台臣已經少之又少。
仍然留在建康的台臣們卻并沒有因為再次獲得世道關注而有什麼欣喜,他們多數都已經習慣了這種透明閑散的養老狀态,之所以至今還留在台城任事,要麼是确實沒有什麼相匹配的才力、即便入洛也難有職事安排,要麼是生性恬淡、年齡老邁,已經沒有了繼續勇作奮進的心氣。
如此這些留守台臣便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難悉大事,他們對于江北軍國事務的了解其實并不比市井之間更多。城中喧噪至此,這些人自然也難免好奇,而作為行台派駐的王述,自然便成了他們要打聽的對象。
王述本就不熱衷于人情來往,台臣們頻頻來擾,已經嚴重到政務難施,對此自然煩不勝煩。他與行台雖然有固定的聯絡渠道,但是由于距離的限制,通信也難免滞後。
更何況類似的喧擾并非第一次,早在年初時節已經喧鬧了一波,當時流言也是言之鑿鑿,甚至具體到羯主石虎何時将會被押解南來日期都定了下來。
更有江東一些州郡長官鄭重其事上奏台城,提議台城需要着手準備盛犒大功,王述當時也連忙聯絡行台,結果卻得知隻是一個烏龍,大将軍那時還在河北督戰不曾歸洛呢。
這一次再來一番,王述自然也難免謹慎許多,不敢因市井民情而乍驚乍動,在行台未有确鑿消息傳來之前,拒不回應外間一些詢問。但有的人他回絕得了,有的人卻回絕不了,比如苑中的皇帝。
皇帝居于苑中,雖然國務概不過問,但是對于北伐竟功與否,卻還是充滿關注。一日之内幾番召見,王述無言以對,索性托病告假準備離開台城暫避。
可是他剛剛從台城宣陽門行出,座車行上大桁之際,便見大桁南側已經聚滿都内時流,不乏人踮腳張望,更有人吼叫道:“王光祿來了!”
眼見這一幕,王述哪怕再遲鈍也明白這些人所為何來,忙不疊下令家人緩行,中途下車複又匆匆返回台城,而後才又吩咐人速往都南去請教一直住在都南别業的沈充,眼下這群情洶湧局面,他實在有些應付不了了。
可是家人報信後再返回台城,王述才知沈充早數日前便離開了建康,去向未明,不由得暗歎老奸巨猾,既然早知民情喧擾、離城之際居然不通知他一聲,以緻他内外俱困。
終于,六月望日這一天,終于有确鑿消息從江北傳來,這一次建康群情滋擾并非平地波瀾,确有其實,北伐王師業已攻破羯國信都,且就連羯主石虎都被生擒落網。
消息之所以滞後幾日,是因為負責過江報捷的胡潤停留淮南幾日,召集五千豫州府兵同行。而此前離都的沈充,也跟随這一路報捷王師一同返回了建康。
事實證明,行台這一份求穩謹慎的用心并非多餘,當胡潤作為報捷正使出現在石頭城外時,聞訊趕來的建康時流多達數萬之衆,将石頭城周邊區域完全占滿,以至于胡潤船隊遲遲不能靠岸入城,而苑中皇帝派出的使者也被熱情高漲、蜂擁至此的人潮堵得難以靠近水門,咫尺天涯,不能相見,就這麼持續了足足幾個時辰!
最終還是提前調入建康的那五千豫州府兵,配合着建康城内宿衛,于傍晚之際鼓号為令,宵禁全城,才将石頭城附近那洶湧人潮分流引回城内各坊中。
雖然民衆被分流遣散,但這一日建康城可謂不夜,燈火透天,載歌載舞,民衆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宣洩着因王師大勝而激發出的熱情。
對于這些建康民衆而言,河北大勢如何,與他們似乎沒有切身利害,可這功業卻是沈大将軍創成,則就讓他們難耐那種與有榮焉的自豪!也幸在行台對此早有預見,調遣五千豫州府兵随同歸都,這才堪堪将建康城内熱慶氛圍控制在一定程度内,沒有發生什麼樂極生悲的惡性事件。
建康台城,這一夜也是超負荷的運轉,包括皇帝司馬衍在内,俱都夙夜不眠,聆聽胡潤詳細彙報這一場北伐作戰過程種種并功獲如何。
“家國皿仇,一朝得報!朕雖然不是英斷人主,但幸在天眷深厚,能得大将軍如此柱石傾力以助,功成此朝,不遺黃泉愧見祖宗先王之大憾!”
多年榮養雖然不問世事,但随着年齡增長,皇帝也變得越來越成熟,在聽完胡潤奏報之後,已經是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自禦床上站起,行至同在殿中的沈充座前,親自俯首為禮,語調顫抖道:“朕與沈公,都是人間至幸之人!家門壯養英俊,不獨厚益家聲,海内盛名,更是力創諸夏新貌,功業足誇千秋!”
沈充這會兒老臉上也是容光煥發,泰然受于皇帝半禮,然後才避席而起,滿臉笑容道:“一家之幸,不足誇言。盛功如此,臣縱有惶恐自晦之念,可無奈宇内歡騰,人情俱樂,已不敢自謙自抑,強存虛态而損于社稷大喜!”
殿中衆人聽到沈充這話,不乏腹中暗诽者,老家夥笑得後槽牙都燦然畢現,哪有一點惶恐自謙的意思?拉起世道群情做大旗,無非是鼓勵人誇得更激烈一些。
雖然有人不樂于沈充這滿滿惡趣,但誰讓人家有了這樣一個好兒子,即便不爽也隻能忍耐,而各種誇贊之辭更是如潮汛翻湧,唯恐落于人後,以至于正經的論功事務到了第二天才提上議程。
雖然如今内外國事早已經盡歸行台,但建康台城一日不廢,便還有其存在意義。對于如何盛酬大将軍殊功,朝野内外幾乎已經沒有意義,而台城也不過是将群情稍作轉達,很快便有了決議:沈大将軍功存社稷、力複神州,非殊賞不足償,昊天有命,皇王代授,功封梁王,昭告天下。
梁王封授一應典章禮儀,很早之前便有籌備,因是到了第三天,台城便派遣國丈衛崇代表皇帝持诏北行,入洛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