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淮南王儀駕終于抵達了壽春。而都督府由始至終給出的唯一官面回應,就是将壽春城南一座戍堡給騰空出來,以供淮南王儀駕隊伍停留暫居。
作出向壽春速行決定的乃是淮南王本人,後續途中諸葛甝等人也曾試圖勸谏阻撓,但淮南王這一次卻甚有主見,堅持如此。
因此,雖然儀駕已經到達壽春,但一衆屬官們怨氣也都積累到了新的高度。甚至包括多數時間都恬淡沉默的劉胤,臉色都變得分外陰郁。
至于促成淮南王如此轉變的庾彬,自然吸引了衆人龐大怨念,但他卻不是刁遠,任由那些人奚落為難。這些人縱有怨氣,也根本無從發洩,尤其在抵達壽春之後,甚至連面上的不滿都要有所收斂。
畢竟木已成舟,且就連淮南王本身都已經放棄,他們就算還有什麼固執,也已經于事無補。沈維周可以不理會他們的忿怨,而他們卻不敢獨力承受沈維周的反擊。
總算是将淮南王引入鎮中,庾彬在将淮南王一行稍作安置後,即刻便返回都督府複命。
沈哲子如此冷待淮南王一行,倒也并非特意針對淮南王,或者說單憑一個淮南王并不值得他刻意針對,更重要還在于自己态度的表達和堅持。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且淮南王也已經入鎮,倒也并不需要再特意的冷落。
更何況,淮南王入鎮還是以祝賀他喜得愛子為理由,人情禮數上總要有所回應。而且公主感受如何也不能不顧,不好将淮南王擠兌的太過下不來台。
“淮南王入鎮,不乏良朋舊友。諸位也都久勞淮間,江東舊識難見,也可趁此稍作走訪歡聚。當然,還是要以公務為先,若為山君約談,那也隻能自作承受。”
沈哲子在席中笑語立起,宣布會議結束,讓人取來大氅披上,待到離開廳堂後,又吩咐家人通知幾名親友,準備在别業擺設家宴給淮南王洗塵。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衆人也都松一口氣。淮南王北上加劇了都督府與中樞的沖突氛圍,也讓他們每一個人都不能淡然,雖然如今他們的功業俱都系于都督府,但在江東也都不乏故舊至交,做不到完全的割舍決裂。
如今,壽春城内仍是各方來客雲集,給沈哲子出入都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他先派人出城往别業通知一聲,又登上一輛沒有什麼明顯标志的樸素牛車,從側門離開了都督府。
雖然身邊不過三五随員,但當他行動起來的時候,最起碼有數百護衛人員随之而動,且城池内外都有人員待命。眼下壽春城周邊駐兵本就不多,倒有将近一半的護衛力量是圍繞着沈哲子安排布置。
這也是他不樂意頻繁走動的原因之一,實在太耗人力,但又不得不如此。壽春城乃是時下江北一個最醒目的焦點,人員出入頻密,也難做到仔細盤查。不要說什麼刺殺大事,哪怕沈哲子車駕稍受驚擾,都能引起不小震蕩。
淮南軍待遇、軍備俱都優越,雖然淮南王他們入住的僅僅隻是城外一座戍堡,但條件也并不簡陋,整齊寬敞的營房,生活區、訓練區、集結區分配井然,且整個營地中幹淨整潔,絕無尋常營宿那種雜亂肮髒,較之都中宿衛營地甚至還要好得多。
至于淮南王并其屬官們,則被安置于原本戍堡兵長、将領居所,雖然不是什麼奇趣雅緻的樓台高閣,但也是廳堂通透,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尤其有着精細水循環設施,無論取用還是排污全都方便快捷,這是一些江東豪門莊園都不具備的。
當然,這樣的标準用來接待如今江東最為顯貴的一位宗王還是失禮,尤其熱鬧繁華的壽春城就近在咫尺,結果都督府甚至沒打算安排他們入城!
這不免更加激怒了那些淮南王屬官們,一個個焦躁不已,怒發沖冠,隻恨找不到發洩的對象。
尤其諸葛甝更是心情沉重,五味雜陳,他身為淮南王的妻兄,關系要比旁人更親厚,責任感自然也更高。一方面忿恨于另一位妹婿庾彬的吃裡扒外,蠱惑淮南王,另一方面則深深懊惱自己沒能堅持勸阻住淮南王,落到如今飽受奚落的田地。
當然最主要還是對沈維周的忿恨,其人實在跋扈的過分,完全目中無人。這也讓諸葛甝打定主意要還以顔色,他不相信淮南就全無心系王道的忠義之士,一定要聯絡其中一部分人,暗裡搜羅整理沈維周的罪狀,待回到江東之後,畢陳于諸位台輔面前。
當然,按照目下的态勢來看,沈維周在淮南确是淫威極甚,府下衆多屬官居然不敢主動前來拜見淮南王。這就需要自己等人認真觀察,仔細甄别出值得合作的對象,而後再主動出擊,除非沈維周膽大妄為到将他們完全禁足于此間,否則絕不……
“司馬,戍堡外突然湧出許多兵衆,已将此處團團圍住!”
諸葛甝尚在室中枯坐生着悶氣,突然門外沖入一名宿衛兵長疾聲彙報道。
諸葛甝聽到這話,頭腦頓感一陣眩暈,上前抓住那宿衛兵長惶急道:“哪裡來的兵衆?他們難道不知……沈維周!居然真敢做到這一步?大王座前可曾安排……罷了,速取甲兵來此,我要親自護衛大王!”
此刻諸葛甝心内已是混亂到了極點,腦海中更是湧現出許多類似冒充賊人圍殺他們這種險惡奸計,額頭上冷汗已是汩汩湧出,同時也是不乏悔意,不該撺掇着淮南王執意北上。但是,誰又能想到沈維周居然狼子野心,膽大至斯!
宿衛兵長見諸葛甝如此慌亂,一時間也難免受到影響,忙不疊讓人取來一份甲胄披挂便要往諸葛甝身上套,而後又發現這甲胄不甚合體,匆匆忙忙再換來,已經過去了大半刻鐘。
“就這樣吧,速速召集兵衆準備奮殺突圍!”
諸葛甝扶了一把歪帶在頭上的兜鍪,倒拖着一柄戰刀,然後便率領十幾人匆匆往淮南王宿處沖去。跑動途中,連接甲衣的束帶有幾股松動,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不過這會兒他也來不及停下來整理披挂,半途中看到另一側疾行而來的蔡系,便指着蔡系大吼道:“大王可還安好?”
蔡系聞言後愣了一愣,也被諸葛甝這幅模樣搞得緊張不已:“我還未見大王,司馬如此,莫非……”
“沈維周遣衆圍城,定有不軌逆念!速速換起披挂,與我入衛大王!”
“這、這……”
蔡系聽到諸葛甝這麼說,也難免驚慌起來,他也剛剛得知戍堡外出現大批淮南兵衆,正準備來問一問原因,卻沒想到諸葛甝反應如此激烈:“司馬是否……梁公、梁公他怎麼會、眼下已經在壽春近畔,他若真敢暴起傷人,也難瞞住内外耳目啊!”
諸葛甝聞言後動作微微一滞,繼而又跺腳道:“其人已是驕狂至極,豈能再以常理度之。就算、我們也該有所防備,唉,還是小觑了江北兇險啊!速去、速去,稍後大王座前彙合!”
其實這會兒,諸葛甝也已經明白到自己是有些反應過激,流傳出去必成笑柄。但轉念一想,這也并非完全就是壞事,他或許一時蒙昧,但眼下所表現出來的忠義卻是十足的壯烈。更何況,淮南軍衆突然集結于外,沈維周究竟打得什麼主意,也實在讓人驚疑不定。
蔡系似懂非懂,有些迷糊的點點頭,而後便往來路跑去。諸葛甝則沿途召集兵衆,氣勢洶洶往淮南王宿處行去。這會兒少了幾分惶急,倒也有時間在行走途中整理甲胄,昂首闊步倒是威風凜凜。
戍堡中兵長需要分鎮各營,因此住所也不挨在一起,諸葛甝住所距離淮南王還有一段路程。兼之他有意繞行召集更多兵衆,途中心情恢複淡定後,思路也更加清晰,無論這次是否反應過激,那種忠義情懷必須要彰顯出來。
而且,自從庾彬與淮南王密談之後,淮南王待自己也稍有冷淡,不再像此前那樣事事都要召他商議。這一場風波無論真假,也能借此消弭彼此間的一些疏遠。
戍堡外并無異響傳來,随後宿衛兵長也彙報淮南軍卒們隻是分列城外,并無異動。這不免讓諸葛甝更覺尴尬,氣勢都回落幾分,可是當漸行至淮南王宿處時,卻發現沈家那個家兵頭目陳甲早已經率衆伫立于此,諸葛甝的心弦不免又繃緊起來。
剛才一時間慌亂不定,居然忘記了這一茬!
諸葛甝心中暗悔,加快步伐行上去,右手握緊佩刀上前戟指那個陳甲怒斥道:“爾等為何至此?若是打擾大王休息,你們……”
“伯言兄何以如此躁怒?”
沈哲子從庭門内行出,居高臨下望着諸葛甝,待見其人如此姿态,眼中閃過一絲噱意。
“沈、沈……梁公何時至此?城外那、那些……”
諸葛甝看到沈哲子,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正在這時候,換過披挂的蔡系也從另一側奔來,身後同樣跟着十數人,他還沒有看到站立在庭門内的沈哲子,隻是眼見諸葛甝似是在門前與沈氏家兵對峙,當即便大吼道:“司馬勿憂,我來助你,絕不許狂賊驚擾大王!”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眸中已是寒意畢露,而嘴角處譏笑則更加濃厚,擺手止住準備上前繳械的陳甲等人,擡腿邁出了庭門,轉頭望向步伐頗有踉跄的蔡系。
那目光如有實質一般,落在蔡系身上時,蔡系自然也看到了沈哲子,頓時如被雷霆劈中,瞬間便僵立不動,姿态别扭到了極點。
庭門前氣氛一時間陷入詭異中,此時淮南王也從内裡行出,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沈哲子轉頭望向淮南王笑語道:“大王府下果然忠義濟濟,但世事多有艱難,忠義之外,才幹如何也不可不審。”
淮南王聽到這話後,臉色更是漲紅,垂首道:“姊夫人事練達,所教誠是至理。但此世忠義、顯才俱得者,終究殊少,似姊夫這種賢流翹楚更是難得。台輔諸公殷望厚顧,為我高選良佐,司馬等也是一時之選,但所學難免短長,倒是讓姊夫見笑了。”
“見笑倒也談不上,近年邊事大進,才力之選無不争逐北上。若真尚有賢遺事外,反而該要指笑諸公失察。”
沈哲子又微笑着回了一聲,言指諸葛甝等人才庸不堪任事。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刻薄評價旁人,但諸葛甝這番所為的确是激怒了他,如此一番作态,分明是在暗指他是一個包藏奸心、意圖加害宗王的惡徒。
如此嚴重構陷,若他們有什麼大圖謀還倒罷了,所為者無非是要與淮南王更親昵幾分,卻罔顧旁人需要為此付出怎樣代價,又會對人事造成多大傷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