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庾亮聲色俱厲的訓斥,沈哲子倒沒有太大反感。
盡管這個家夥擅掌禁中,暗控内外,明伏禮法,實則權奸,早已悖于名教遠矣,實在沒有資格和立場再來訓斥他。但人在這時局中,難免要為大勢所迫,庾亮行到這一步,自有其性格因素在裡面,但若因此否定他與皇帝之間的感情,則又未免有失偏頗。
沈哲子能感受到庾亮神态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傷感,這大概也算得上是時人情感糾結的一種,與權柄勢位無關,隻是現實與理想相悖的一種沖突。哪怕是他自己,行到如今這一步,如果說完全沒有做出違心的選擇,那也不可能。
人天然而有自己的社會屬性,有不容退卻的責任,一味強求順心意而罔顧自己該承擔的社會責任,這是背棄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根本意義。庾亮僑門士族出身,當他站在這個位置上,天然就有代表僑門士族以節制皇權的義務,這并不因其個人的情感偏好而有改變。
沈哲子本質上也是庾亮這一類的人,雖然理解不代表認同,但如果讓他做出選擇,應該也是跟庾亮大同小異。
譬如借皇帝臨終夙願來達成自家在政治上的一個躍升,這是不道德的,但又是他必須要作出的一個選擇,否則仍然隻能作為僑門附庸而存在于這個時局,沒有自己的主張,做出更多違心的選擇,最終還是一事無成。
雖然與公主見過一面,但若說彼此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也言過其實。對于皇帝的臨終托付和庾亮的嚴厲訓責,沈哲子能夠做出的保證就是,他願意負擔公主這一生,履行一個丈夫該盡的責任和義務,予以更多包容和理解。
沉吟許久之後,沈哲子才對庾亮說道:“陛下不以南北見疏,不以清望相薄,信重相托,厚恩如此,不敢相負。”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庾亮心内感覺卻是複雜,欣慰之餘亦有幾分失落。早先他之所以不希望沈氏得幸帝宗,未必全是對沈氏門第的看輕,更多還是對其家的看重。
他雖然執掌中書,但在外卻少有呼應,沈充居于會稽,關鍵時刻予他聲援,可使中書政令更加暢行無阻。但如今沈家亦有了帝戚的身份,彼此之間的呼應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配合無間,将要有所疏離。
在沈家列名備選帝婿的最初,庾亮就發力将二弟庾怿派往江州,最主要的意圖也是不再完全信賴沈家,開始着手培養自家的方鎮力量。
與庾亮又談了幾句稍後各種禮儀的安排,沈哲子便退出了台城。此行雖然沒有見到皇帝,但對于皇帝的意圖,沈哲子也終于有了一個具體的了解。心内寬慰之餘亦有幾分慚愧,繼而對于不久後的婚事态度也有了一點改變。
原本對于婚禮諸多繁瑣無益的禮節,沈哲子是不怎麼放在心上的,但現在卻有幾分重視起來。最起碼在皇帝生前給公主一個盛大婚禮,既能表示自家對公主的重視,也能讓皇帝更加欣慰,算是略報賞識之恩。
回到家後,沈哲子将苑中對于婚禮以拜時而行的意思交待了一下,剛一說完,便遭到了長輩們的激烈反對。
西宗長者沈憲近來精神矍铄,興緻盎然的為沈哲子的婚禮籌劃,聽到要省去六禮以拜時而行,當即便不樂意:“此事非隻我家之大事,亦為南士之大事,南北矚目,豈可輕慢使人見笑輕慢我家!何況公主貴胄而下适臣宗,本是屈尊,豈可再為屈禮!”
其他的老家夥們也都紛紛出言反對,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為各種禮節争論不休,樂此不疲,幾乎要将餘生所有精力都在這件事情中爆發宣洩出來,怎麼可能答應拜時之禮。
沈哲子亦知自家人的态度,這段時間來一直旁觀他們諸多禮法上的争執。其實他心裡亦是認可皇帝的意思,拜時從簡未必不能辦的隆重,省去諸多禮節反而可以避免許多禮法上的糾紛。譬如最近家中争論最兇的納采,便因納采之禮的種類數量和規格争執不休,甚至就連雁的羽色和大小都遲遲難決。
這還隻是第一禮而已,剩下還有那麼多,要真都這麼争執下去,他今年也不要想結婚了。假使皇帝支持不住,猝然離世,那麼諸多禮節準備都要罷止,再等待數年,精力牽扯實在太大,而且變數也不少。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不妨交個底,對宗族老者們說道:“即便不取拜時,也實在不必強求六禮俱全。時下南北流離,禮法荒馳,難有定例。中書語我,禮節之事或可從簡,公主之尊号封邑尚在商榷之中,我家若能發力,應為公主謀一大封!”
原本他是打算對此事坐觀其成的,但在感受到皇帝的迫切心情後,亦有了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對于張家的政治智慧和辦事能力,沈哲子都有幾分信不過。庾亮在中書,政治上雖然能有表态,但在解決鄉土糾紛的問題上,卻是不好發力。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族中長者們也意識到孰輕孰重。沈家本就非執于禮法的笃舊門戶,對于封邑這種實際的好處自然更加看重,早先是因為驚喜過了頭,才在虛禮上争執不休,眼下得了沈哲子提醒,當即便有醒悟。
關于丹陽兩縣之議,如今已經不是秘密。相對于僑門的政治優勢,這種鄉土劃封無疑南士更加有話語權。于是長者們便暫時放棄了禮法的争執,轉而四方聯絡故舊,鼓動奏請進言,其間難免又雜以複雜的利益交換。
一時間,三吳人家上奏為公主請封蔚然成風,雖然真正的清望高門出于政治考量尚能保持自矜,但是與沈家那些有來往的故舊門戶則蜂擁而起。尤其是吳興和會稽兩地,簡直都陷入了一種狂熱狀态,不隻居官者紛紛上書,就連那些在野人家也都紛紛發言,乃至于北上京畿請封。
整個五月裡,吳中往京畿來的車馬舟船絡繹不絕,諸多吳中名流,鄉中三老紛紛來到都中請封。反正為公主所請封地乃是丹陽兩縣,于他們而言慨他人之慷,惠而不費,而且往來京畿的花費自有沈氏報銷,隻當一場公費旅遊。
江表儒宗的賀家、經術傳世的虞家、聖人後裔的孔家,紛紛被沈家用舟船運到了建康城裡。除了每天在都中各個集會發表言論,還有往台城投書,更有成群結隊叩阙請封。
目睹如此大的陣仗,都中這些僑門才意識到沈家這個新出門戶在吳中已經擁有了怎樣的底蘊。他們哪怕在政治上、清望上、門第上都能藐視沈家,但是在家業根本的鄉土影響力上,卻已經是拍馬難及!
如此大的一個陣仗,丹陽兩縣那些人家再有非議,亦是螳臂擋車,無法阻攔。五月底,台中下诏,皇長女遂安縣主司馬興男封丹陽公主,食邑句容、曲阿兩縣七千八百戶。至于為公主請封的吳中士人,亦擇年長德高者予以優封禮待。
這一樁事,可以說将沈家吳中豪首的姿态徹底顯露出來。而之所以能營造出來,除了沈家過往數代人積攢的故舊人脈之外,亦因這幾年的大幅度躍升。
吳興自不必言,本就是沈家基本盤,水網貫通、交通便利的同時,亦加大了吳興士人圈子的凝聚力。享受到水運便捷的好處,吳興各家更離不開沈家這艘大船。一旦被抛棄,自然會有别家快速躍起取而代之。
至于會稽,則就多賴沈充與虞潭的易地而治,彼此襄助。加上鹽田曬鹽這一新興行業,原本大片不足開墾的鹽灘因此而爆發出巨大的潛力,卻又是原本會稽各家的勢力空白。會稽郡府搶先一步占據下來,各家有所需求,便有了政治上守望相助的前提。
而在這些原因之上,又有一個南北對沖的背景,于是兩郡士人一擁而上為公主請封便有了一個充足的動機。
至于這個結果,比沈哲子想象中還要好得多,他本以為能得一縣之封已是極好,如今卻是兩縣皆入手中。雖然這兩縣戶籍遠不止八千戶這麼多,但丹陽京畿所在,不乏舊族盤踞鄉中,實在很難一舉清盤。作為一個公主而言,如此封邑,已經是大大超出了規格。
就連中朝之初皇權極大的晉武帝司馬炎,其愛女襄城公主下嫁王敦時,食邑都沒有如此規模!
公主的封邑不僅僅是面子上的問題這麼簡單,雖然公主的封邑自有皇室所派家相等僚屬掌管打理,但憑沈哲子石頭都想攥出幾滴水的性格,又怎麼會不予過問。這兩縣地近京畿,地利實資兼備,完全可以将之打造為另一個基本盤,政治、軍事上的意義尤甚于錢糧的收獲。
但沈哲子也清楚得很,此舉雖然自家得利甚多,但也算是開了一個壞頭。如今皇帝諸多子女未封,若援此例的話,可知下一代宗室力量必将大漲。但這隻是别人的隐憂,對于熟知曆史走向的沈哲子而言,這個問題實在不足為慮。
自家利益已是落袋為安,其他人再想援例比此,沈哲子本身便是堅定的反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