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城乃是豫南重鎮,數年前石聰調鎮豫南之後,便自然以之作為根基之地,在早年祖氏經營的基礎上又大肆營建,如今城池高闊堅固,容兵數萬不顯局促,虎踞此境,震懾周邊。
在城池偏北位置,有一座寬宏巍峨的府邸,規模之大并不遜于一般的小城,幾乎占據了整座城池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積。這裡便是石聰用心經營的老巢所在,親信義從畢集于此。
石聰向來信奉,男兒一世,舍命搏殺,抛灑熱皿,所為的便是權位富貴。往年憑他寒伧門戶,一世都要卑于人下,幸在趕上了如此一個世道大變,萬物革命,貴賤相易,正是有志熱皿男兒暢活此世的天賜良機。
位列王侯,巨室積金,谷米盈倉,美伎如雲,享盡人世極樂,這便是石聰畢生所願。所以這座他耗費數年所打造的這座老巢,也是幾乎滿足了他的所有訴求。
整座府邸中,最顯眼的便是位于府邸中央那幾座高達數丈、周圓渾厚的倉房,裡面堆滿了他近年所擄掠來的财貨物用,金銀堆疊如山,珠玉鬥盛筐載,寶刀堅甲更是數不勝數。
而在這些倉房近畔,則聳立着一座異常華美的樓閣,樓閣裡收養着百數名妙齡美伎,有的是擄掠得來,有的是境中各家進獻,俱是國色天香,美豔動人。
若是無事在鎮,石聰便多居住在此,宴飲竟日,恣意享樂。興之所至,也召集麾下有功的親信部将于此共歡,以此當作一個獎賞和拉攏人心的手段。
一介寒伧,闊行至此,石聰可以說是了無遺憾,如果說還有一樁不滿,那就是名位仍次于人後。所以在執掌方面,坐鎮豫南之後,石聰除了在地方上大肆擄掠,也是頻頻用事于南以獵勳功,期望能夠獲得彭城王石堪一樣的待遇得以封王,而非一個區區開國侯。
好不容易等到南賊自亂陣腳,他與石堪合兵擊破宿敵祖氏,原本還以為主上應是大喜過望,繼而再增他兵馬讓他乘勝南擊僞晉,屆時若再有功事創建,那麼他可就真的是封王有望。
然而卻沒想到,主上隻是命令他們擄衆返回,并沒有繼續向南面用兵的打算。眼看着南賊遭受蘇峻作亂打擊,已經虛弱到了極點,而自己手握重兵新勝之師卻被圈禁在鎮不得南下獵功,石聰可謂煎熬并懊惱到了極點。
所以此前他在鎮中也多有放浪形骸,變本加厲的蹂躏地方,以發洩怨氣,甚至對于淮南的防守都不放在心上,隻是遣了彭彪一部虛鎮地方。
早前石聰也是不乏幻想,希望能以虛弱的淮南勾引南人來攻。主上雖然不讓他過淮遠擊,但若南人挑釁在先的話,他自然有反擊的義務,屆時也能曲折取功。
當合肥丢失之後,石聰已經打算過淮,并且上奏國都,然而遲遲未有回複,于是戰機就此耽擱。及至南賊僑建梁郡,再次進攻淮南,來勢洶洶,速戰即定,甚至讓他都來不及做出反應。
這一次,國中訓令倒是來的及時,主上震怒,連遣數路使臣,俱都是為了訓斥他失職辱國。石聰對此雖有惶恐,但更多的還是憤怒,如果不是國中反應如此遲鈍,對豫南忽視到了極點,留給南賊喘息之機,怎麼會有今次失地之恥!
此前諸多綏靖養惡,結果現在出了問題,錯又全在自己?實在可惱!為此,石聰對主上石勒都略有懷恨。
既然丢回了淮南,那麼再打回來就是。所以心中雖然憤懑,石聰還是盡起部兵,準備攻退那些不知死活的南賊。然而這一打,石聰才發現這些南賊實在頑強得很,戰力尤其是械用之精良,較之早年的祖氏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候,石聰才對這一部南軍重視起來,而南軍的統帥,那個僞晉驸馬沈維周,也就此被他放在心上。纏鬥無果,石聰正打算再普發鎮中民力,來日再戰,然而卻沒想到壞消息接踵而來。
國中命他回防謹守,不許再有失敗,同時征發民力物力,做好迎接國中大軍的準備。國中援軍,石聰倒沒什麼抵觸,在一番試探之後,他也明白單憑自己一部想要再收回淮南是有一些困難。但問題是,領軍的居然是中山王!
對于中山王石虎的善戰之能,石聰是自認不如,乃至于敬畏有加,但卻絕無好感。此人窮惡性厲,不獨對敵殘忍,對自己人同樣暴虐,甚至不乏私自虐殺軍中戰将之事,隻是因為對方勇武敢戰而搶了其人風頭,是一個十足的惡徒!
石聰本就對中山王敬而遠之,不敢接近,而中山王其人也确是可厭,隻将他們這些石姓假子目作家奴,動辄打罵羞辱,根本不給他們絲毫尊重。可是現在,中山王節掌大軍而來,而自己所部卻淪落為給大軍準備糧草資用的仆傭雜役。
雙方關系本就不睦,而自己所部又是失地辱國在前。石聰甚至不敢想象,中山王若是至此,将會給他怎樣的羞辱!
然而事已至此,石聰也隻能硬着頭皮認下來,懷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加倍征發壓榨鎮中鄉民,務求能夠準備的萬無一失,讓中山王少有借題發揮、借機發難的機會。
可是,他本以為國中雄軍将至,南賊或是要受震懾龜縮淮南,但卻沒想到近來南賊卻是加倍的張狂起來,自仗其舟船之盛,居然大肆過淮來滋生事端,緻使鄉野大亂,令他為大軍備用的工作進行的極不順利,心情也因此糾結到了極點。
若是不出兵攻打,南賊在此境必将更加肆無忌憚,或會煽動起更大的動亂。但若是出兵,敗則更加可憂,若是勝了也不足喜,或有可能就被中山王誤會為他要趁着大軍抵達之前而搶功,将會對他更加厭見且刁難!
懷着這樣煎熬的心情,石聰可謂度日如年,雖然鎮中尚有數萬雄兵在握,但卻有種被天地排擠逼迫的無力感。南賊在境中的動向頻頻傳來,仿佛一刀一刀戳刺着他的心,整日冥思苦想該要怎麼應對,才能将自己置于安全之地。
此前數日,就連颍川、陳郡等豫州腹心之地居然都出現了南軍的蹤迹,這讓石聰悚然一驚,再也不敢龜縮不出。若真再任由南人如此肆虐活動,屆時中山王南來,他所要面對的已經不是會不會被刁難的問題了,甚至有可能性命都将不保!
所以石聰即刻征調鎮中三千騎兵,分遣部将率領外出,清掃驅趕陳郡等地的敵軍。
對于中山王那裡,石聰也不敢怠慢,命令從事書寫一份長信,倍述眼下境中騷亂景象,同時也解釋自己絕非貪功強攻,實在是南賊太猖獗,不能不做出反擊。
盡管如此,石聰還是不能安心,原本準備親自率領部衆在境中巡弋一番,震懾四野騷動人心,可是很快北面又傳來消息:鎮守洛陽的石朗因為對中山王稍有忤逆,結果被當衆擒拿鞭笞,奪盡其衆,合家老小都被鐵栅拘禁在囚車上,押送回襄國。若非當時衆将求情,石朗可能性命不保!
得知此事後,石聰不免更加驚駭,他雖然多領兵鎮外,少在國内,但是對于國内如今的争執矛盾也是不乏了解。而石朗的遭遇,更讓他認識到中山王今次外出,實在是來者不善,是要存心用他們這些邊鎮重将來震懾人心!
一時間,南人在境中的肆虐都被石聰抛在腦後,開始思忖該要怎樣保住家業、權位和性命。如今洛陽已經集結甲士二十多萬,他若硬抗則必然隻有敗亡一途,眼下隻有暫時低頭,才能在中山王咄咄逼人的氣焰之下稍得保全。
所以,石聰再派使者,強忍心痛,将過往這些年所積攢的一部分家财運送向北準備獻于中山王,以此來表示誠意。若是等到中山王入鎮再有所表示,到時候隻怕已經晚了。
同時,他又分别遣使往襄國和徐州,一方面是向主上告急以求保全,另一方面也是想與坐鎮徐州的彭城王石堪共為進退,以抵抗中山王的兇威。
雖然已經作出諸多應對,但石聰還是不能釋懷,夜中一人獨飲悶酒,直至夜深。其間有數名美伎都因稍失其意而引得他肝火大動,喝令被拉下去鞭笞杖打,然而卻沒想到兵卒手重,失手打死一個素來頗受他喜愛的侍妾。
石聰因此加倍惱火,持劍沖出樓閣,親手砍掉那幾名行刑兵卒的腦袋。皿淋淋的畫面讓他心内躁意稍減,不免又生出悔意,吩咐親兵們收撿那幾名兵卒屍首厚葬,自己則一臉怅然的行至府邸内的倉房前。
以往他最感到快樂的還不是大勝之後清點勝果首級,而是在密室中籌算稱量所擄掠積攢的金銀财貨,尤其忘不了當年與幾名鄉中兇徒趁亂殺入鄉中豪宗家中,金銀細軟哄搶滿懷,一次便擄掠到了他原本以為一輩子都積攢到的巨财!那種欣喜,足以銘記一生!
當年那些兇徒同黨們,多半都已經死在了戰亂中。唯獨他活了下來,而且還活得很好,所得财貨車載鬥量不能盛載,可是現在,這些倉房泰半已空。其中一部分已經派人送往洛陽作為買命錢,另一部分則分遣家人心腹運走藏匿于外,以為最後傍身依靠。
“把這些倉房都拆了,要不留一點痕迹!”
站在空曠的倉房裡默立良久,石聰從角落裡撿起一枚搬運時遺落下來、形如榆莢的當百錢,緊緊攥在手心裡,繼而又轉頭吩咐親兵道。他擔心中山王至此若看到此處,好奇問起用途,或會又是一場禍事發端。
行出倉房後,石聰心情更加怅然,突然發現城南一片夜幕中火光陡然沖天而起,臉色已是陡然一變:“城南發生了何事?速去探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