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馬今次之戰,看似激昂、振奮人心,但實則弄巧、僥幸,知兵者所不取!若他所謀計差,折戟城外,自己喪命不隻,更讓都外叛軍有所警醒,日後收複京畿加倍艱難!”
庾冰正色說道,希望衆人不要被這一場勝利假象所蒙蔽:“況且,如今雖言收複京畿,但其實形勢未有好轉。曆陽叛軍未遭大損,都中隻靠一二降将降卒所守,周邊王師間隔甚遠,形勢反倒更加惡劣!”
“季堅,話怎可如此講?如今京畿收複,單就振奮王師各部人心而言,裨益極大。”
庾怿聞言後眉頭便微微一皺,早先他雖然将庾冰派往吳郡,但随着吳郡戰事吃緊,防線收縮,加上行台這裡事務實在繁多,便又将庾冰召回來。他也心知庾冰對沈氏看法大概受大兄影響,不乏疏離,但在這樣歡欣的場面說這些話,不免有些掃興。
“二兄,我隻是提醒皇太後和你不要過于樂觀,如今京畿言道收複,但其實仍然岌岌可危,雖有振奮人心之效,但若再得而複失,何嘗不是更加助長叛軍氣焰?驸馬他離群弄險,即便僥幸得功,也實在不值得過分宣揚!”
庾冰自有自己的理由,他的這個看法,實在也是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沈哲子異軍突進,不與其他各部王師配合,實在不乏人對此不滿。
“那麼,依小舅你所見,我家夫郎今次非但無功,反倒有罪?”
這時候,興男公主已經擦掉眼淚,雙眼凝望着庾冰問道。
聽到公主有些不客氣的語調,庾冰眉頭微微一皺,閉口不言。
“興男,不得對小舅無禮!”
皇太後聽到庾冰所言,心中喜悅也稍稍冷卻幾分,阻止女兒發問,旋即又望着庾冰說道:“季堅,眼下室中也無旁人,你心内是何看法不妨直言。”
庾冰聞言後卻歎息道:“事已至此,再要如何補救都已不及……唉,驸馬終究太年輕,過分氣盛。哪怕是熟知軍務的百戰宿将,面對曆陽悍軍都是戰戰兢兢,唯恐不及,不敢冒進。可是……”
“可是我倒覺得,未必補救不及!隻要如小舅此類所想之人閉嘴,局勢已經是一片大好!我雖然隻是閣中婦人,也明白事成于勇進,毀于怠慢!我家夫郎看似是弄險,但一路長驅直入,區區百數衆便收複京畿,救出皇帝。小舅看到的是僥幸,我看到的是忠義!若非忠義,我家夫郎怎敢孤軍犯險?若非忠義,區區百數衆如何能讓叛部紛紛歸降?”
興男公主已經忍不住從席上站起來,指着庾冰說道:“叛軍悖于王道,暴虐不仁,人心不附,我家夫郎奉王命而行,應者雲集景從,這就是人心的向背!道理誰都明白,可惜太多人怯懦無膽不敢成行,旁人之功成,歸因為僥幸!緣何如此薄視?若是不作此想,他們将羞愧得無地自容!”
皇太後本來有幾分遲疑猶豫,可是在聽到公主所言後,望向庾冰的視線也變得複雜起來:“季堅所見所慮,總要勝過我們這些婦人,但或許如此,反倒生了迷惘。旁的我都不知,隻知皇帝陷于叛賊之手,是維周他不顧殺身之禍沖入敵陣營救出來!軍略權衡,我是一點不曉,能看到的,隻有忠誠而已。”
“季堅你說維周年輕氣盛,我倒希望衆臣都能氣盛幾分,君王辱于賊手,但凡心有一二感同身受之念,若還裹足不前權衡太多,這是怎樣涼薄心腸?婦人識淺,季堅你不要怪阿姊言重。當日大兄倒是準備周全,都中數萬宿衛,卻不抵叛軍三鼓沖鋒!我不知當日大兄離都之時,是否也如季堅你所言權衡諸多?幸哉我家小女識淺不知權衡,我才僥幸居于此方……”
講到這裡的時候,皇太後已是淚水漣漣,被信重無疑的至親之人抛棄,乃是她心中難以言道之痛。如今因庾冰之言再有回想,心中之感念更是深刻,乃至于痛徹心扉。
“臣等死罪!”
眼見皇太後如此姿态言語,庾怿等人自然不能淡然,連忙起身跪下來,額頭上已是冒出一層細密冷汗。至于庾冰,心情則不免更加複雜,一直等聽到皇太後這麼說,他才依稀意識到他家早已經與叛亂之前大不相同。
“罷了,二兄你們都起身吧。古詩有言,疏不間親,我雖是婦人,也知我家态勢實在堪憂。先帝托國于我,我也隻能先國而後家。季堅你要記得,來日我家位分如何,我這個婦人也難決言。如果兄弟們都不能互為信重,旁人又怎麼會禮重我家?”
皇太後雖然拙于時局,但兄弟們之間這一點分歧矛盾又怎麼會看不出。庾冰突然在她面前非議沈哲子,很明顯沒有與二兄溝通過,直接當着她的面便争執起來。皇太後哪怕再遲鈍,總還明白兄弟阋牆是家敗征兆的道理。
庾怿跪在殿下,正色對皇太後說道:“維周百衆克進京畿,忠勇之心可嘉可歎,人心之向背也是畢露無疑!此為天佑晉祚之兆,賊衆之大不祥!來日臣将親往大業,不滅蘇峻賊首,生不敢拜君王,死不敢歸黃泉!”
庾條等人亦慨然道:“臣等不敢坐望驸馬一人獨美,願親臨戰陣,掃滅賊衆!”
一直等到幾兄弟退出殿堂,庾怿臉色鐵青,指着臉色略有灰敗的庾冰說道:“你跟我來!”
兄弟幾人行入庾怿在行台中的臨時官署,關上了房門屏退随員後,庾怿才沉聲道:“季堅,你若還當我是你兄長,那麼就告訴我究竟誰人教你在皇太後面前作此論?”
庾冰默然良久,臉上不斷湧現出掙紮之色,最終還是低聲道:“王光祿教我,如今京畿左近勢危,要我說動皇太後下诏請先将皇帝陛下送出建康,讓驸馬固守京畿,才可鞏固今次收複台苑之功……”
王光祿便是王彬,今次跟随陸晔一同前來京口行台報捷。
“蠢物!”
庾條聽到這話,已是勃然色變,蓦地一腳踹飛面前案幾,指着庾冰聲色俱厲吼道:“你知不知,皇帝陛下一旦離都,建康人心即刻渙散,這是要将維周置于死地!”
“他、他既能攻破京畿,事不可為,保命應是無虞吧……”
庾冰聽到這話,神态便有幾分不自然。
一直少有開口的庾翼卻歎息道:“四兄,如今态勢于我家而言已是最好。皇帝陛下若是離都,淮北真能坐視皇帝陛下歸于京口而無動作?即便淮北不動,東揚州呢?你今次是陷維周,沈士居對我家豈能沒有怨望?誰人勸你如此做事,那是要置我家于死地啊!”
“可是、可是……”
早在皇太後殿中聽到皇太後那番話,庾冰已經意識到自己所想有差。大兄死後,他家形勢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就連來自皇太後的支持都變得不再穩妥,已經喪失了再跟如琅琊王氏平等互動乃至于謀求合作的資格。可是讓他承認今次确實是被人利用了,庾冰心内又實在有些無法接受。
庾怿在席上沉聲說道:“季堅你這番話,可曾在人前道出過?”
“王光祿與我談論時,陸仆射亦在場,我還曾手書郗公商讨此事……”
庾冰這時候語調已經漸漸變得微弱起來,頭顱深深垂下來。
聽到這話,其他三人都是長歎一聲,庾怿在席中沉吟良久,而後才指着庾條沉聲道:“幼序,稍後我作手令你去招募兵衆準備舟船,要在最短時間内集結兩軍舟師,明日之前能否做到?”
庾條起身點點頭,随着隐爵寄托于商盟日漸壯大,他能夠掌握調度的人力物力也不容小觑,如果不計代價的發動起來,四五千人的舟師也能聚集起來,畢竟隐爵跟淮北諸多流民帥那也都有直接的買賣關系和深刻友誼。隻是這樣倉促成軍,隻能做出樣子貨,戰鬥力就不能深究了。
“那就好!”
庾怿見狀後臉色變得好看一些,旋即又手指庾冰說道:“稍後舟師集結完畢,季堅你率衆馳援京畿。我不管你此行兇險與否,一定要做到第一時間到達建康的援軍!待到建康之後,你解職親見維周,向他解釋清楚此事,明白嗎?”
“可是,可是我……”
庾冰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難看:“他連西陽王都敢殺啊……”
“你現在知道怕了?你也知道這場算計可能要将維周陷于死地?遠的不提,如果不是維周善助,我家怎麼能借民力在京口立起行台?禍福擔當,生死與共的摯友你不願信,卻去信那些要将我家置于死地之輩,你不是蠢物又是什麼?難道你以為那些人日後也會甘心将你推為輔政?”
庾條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破口大罵。他與沈哲子共事經久,又管理着隐爵這龐大組織,對于人心之險惡認知已經日趨深刻。哪怕看不破這當中的算計,單單皇帝離都給如今尚不安穩的建康或會造成的動蕩,他是能想明白的!
罵完之後,庾條還是說道:“我與這蠢物同往,維周不是量淺小人,他該明白我家絕無此念。還有,二兄,人心險惡,前來報捷那些人衆,千萬不要讓他們再接觸更多人家!”
庾怿聞言後便點點頭,同時不乏感慨道:“大亂之世,皆争上遊,真是一念計差,或将墜落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