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渤海引河内之衆臨孟津,酸棗諸将守成臯,據敖倉,塞轘轅、太谷,全制其險。”
這是《三國志》中魏武曹操在山東諸侯會盟讨伐董卓時的進策,無論這一戰略高名與否、是否具備可行性,但最起碼是點明了洛陽周邊的關隘要塞。
洛陽古來有八關之險,曹操這段話之外,尚有南面的伊阙和廣成關。那是因為在當時這兩處關隘已經被時任長沙太守的孫堅所占據,并且孫堅于廣成關斬殺董卓部将華雄。
除此之外,尚有位于洛陽西面與關中之間的函谷關,這便構成了圍繞整個河洛地區的重要關隘。
淮南軍自年初用兵以來,最大的戰略意圖就是為了奪取河洛。至于黎陽并邺城等河北之間的戰事,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打滅來自河北方面的幹涉。
事實上在開戰之初,沈哲子計劃中能夠重創石堪,使其無力南顧,便算是完成了這一階段的戰略目标。但是石堪太不禁打,兼之石虎也不願錯過淮南軍北上給其帶來的機會,所以便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曹操時期所面對的董卓。與當下盤踞河洛的桃豹,根本不算是等量對手。而且東漢末年的紛争與當下的戰争環境也完全不同,由此便造成了戰鬥風格與節奏的完全不同。
東漢末年雖然諸侯并起,豪強争立,但在最開始生産力還沒有遭到後世那麼嚴重的摧殘和破壞,所以不乏長期對峙包括投入大規模兵員的大會戰,這一點在三國并立的時候表現的尤其明顯。三國各自接壤區域内,幾乎一直保持着緊張的對峙,并且近乎連環劫一般的開戰。
三國一統于晉,短短的太康之治并不足以使南北元氣盡複,八王之亂、五胡亂華,生産力和生産環境遭到更加嚴重的破壞。這就造成了無論南北哪一方當國者,都沒有足夠的積蓄和實力進行長久的對峙消耗。
所以這一個時期戰争節奏要快速的多,多野戰、攻堅,速戰速決,每一場戰事都很難持續太久。歸根到底在于一個字,那就是窮,如果一場戰争拖得太久,雖勝尤敗。
當然,雖然戰争基礎不同,但基本道理還是相通的。攻防洛陽的重點,還是在于周邊的險關,至于洛陽本身城池的得失,反而不太重要。
早年兩趙相争,也曾圍繞洛陽展開數次頗大規模交戰,其戰鬥勝負的核心,便就在于周邊關隘通道的運用。
西面連接關中的函谷關暫且不提,洛陽北面稍顯開闊一些,但有黃河橫淌而過,而在黃河北岸又有邙山作為屏障,再往東則到達地處河北平原的河内郡。在這一個方向最重要的關口便是孟津,并位于河中的小平津。
洛陽向東過偃師,通過黃河與嵩山之間一條狹窄通道與荥陽連接,而在這條通道上便是極富盛名的成臯、虎牢關。虎牢關乃是豫西丘陵山地與東面廣袤平原的一個連接點,楚漢争霸時以項羽之強,仍然難以越雷池一步,足見其險重。
而曹操所言之轘轅、太谷兩關,位于洛陽東南并偏南位置。這其中尤以轘轅關更加重要,此關位于嵩山内少室與太室山之間的峽谷内,由此而出便可直達豫中腹地,直撲許昌,扼住穎水而泛舟沖擊淮水。
所謂永嘉之亂,便是漢趙劉聰攻陷洛陽為起點,劉聰圍攻洛陽時,其子劉粲便是從轘轅關而出,汝、穎、陳、梁之間盡為踐踏。
洛陽正南方向便是伊阙,後稱為龍門。所謂伊阙,便是伊水水道門阙,隻要沖過此處關口,便可直抵洛陽,乃是河洛平原上當之無愧的南大門。
淮南軍既然一早便已經确定收複河洛的戰略意圖,自然也是從一開始就在布局。
從去年開始,淮南軍便出兵掃蕩盤踞于南陽的豪強王國,将此地徹底清理出來,以供谯王司馬無忌率部北上入鎮,一直達于宛城。
谯王所部人馬隻在三四千之間,因此在淮南軍大舉北上之前,沈哲子又派謝奕、沈雲率領三千淮南騎兵馳援,再加上自襄城而西進魯陽的三千軍隊,合共萬數兵力堵住桃豹軍隊南出的通道。
而在東南轘轅關出口所指的許昌,則幹脆就成了淮南大軍集結的大本營,成千上萬士卒于此集結,即便不是針對河洛,也足以令桃豹所部心驚膽戰,不敢輕出。
當然在某一段時間内,許昌這裡曾經出現防守漏洞,那就是沈哲子孤軍北臨河畔,南面各軍緊急抽調北上馳援的時候。
許昌乃是淮南軍今次北上兵士、物用集結的大本營,在那一段時間内,如果桃豹敢于集結人馬勇出轘轅關,以銳猛騎兵偷襲許昌,未必不能得手。因為那一段時間内的許昌,像極了官渡之戰的烏巢。
很可惜,沈哲子部下中沒有出現一個許攸。而且當時淮南軍勢大洶湧直逼河北,并不是将桃豹作為主要對手。那個時期桃豹手下将士們還在熱衷于搶掠來往汝南的商旅,并沒有察覺到這一個難得的戰機。
時機稍縱即逝,很快谯王便率部北上進攻伊阙,打了敵軍一個措手不及。南面門戶被直接威脅,兼之成臯方面始終面臨着龐大壓力,桃豹即便有察覺到許昌的削弱,那時候也根本沒有時間和實力再有什麼動作了。
而随着黎陽一戰結束,毛寶率部自鴻溝而下,回鎮許昌的同時,也要挺進轘轅關,将淮南軍這一點漏洞徹底彌補。
所以,目下的形勢是,在洛陽周邊這些險關中,淮南軍已經堵住了伊阙和成臯這兩個最重要的門戶通道。轘轅關方面也已經預留了足夠的兵力,即便不能成功攻入河洛,最起碼也能将敵軍堵在河洛出不來,保證豫州腹地的安全。
在荥陽大營中,徐州衆将算是第一次參加淮南都督府正式的軍事會議。當淮南軍此前有關于洛陽方面的布置擺在眼前時,這些來自徐州的将領們不免大感驚詫。
老實說,人難免會有争勝之心,尤其武人在這方面争勝之心更加熾熱。徐州原本也是江北最為重要的軍鎮之一,這些将領軍頭們即便不言百戰這種虛數,也都是屢經戰事考驗的戰将,兵衆不言盡是精銳,最起碼各人的嫡系部曲戰鬥力都是有着充足保證的。
可是自從幾年前的淮上大戰,淮南異軍突起,無論在戰績還是風評上,都穩穩壓過徐州軍一頭。雖然這些軍頭們各因所需。絕大多數都與淮南保持着良好的關系,但是對于這一現象心内多少都存一些怨氣。
甚至包括一些或明示或暗示準備投靠沈哲子的徐州軍頭們,更多還是出于對前途的考慮,而不是笃定認為淮南軍就勝過了徐州軍。在他們看來,淮南軍的戰鬥力更多還是建立在強械厚用的基礎上,一旦雙方保持同一水平,淮南軍絕不會是徐州軍的對手。
誠然黎陽一戰給他們帶來不小的挫敗感,雖然此戰最終是以石堪軍隊自身崩潰而告終,但問題是能夠大勢壓迫敵軍幾無抗拒之心、未戰先潰,本身就要比鏖戰得勝要困難得多。
徐州衆将俱都是久從戎旅戰将,自然不會在這方面以诟病淮南軍。尤其淮南一旅偏師便敢深入北上,直取邺城,這更讓他們不得不給予淮南軍正視,對方最起碼是與自己等同的精銳将士。
而在看到淮南軍為了收複河洛所做出的布置後,徐州衆将們也終于體悟到何以淮南軍能夠屢建殊功,哪怕雙方戰鬥力相等,但徐州軍的确不是淮南軍的對手。
最起碼一點,淮南軍從三月伊始便集結萬數軍隊,将河洛南大門給封鎖住。哪怕這一時期内主要作戰區還在河北方向,但這一支人馬始終保持着集結備戰的狀态,單單這一點便是徐州軍所不能企及的。
提前做出布置、有針對性的進行攻防,這不是多麼了不起的計謀,大凡有着正常戰術謀略的将領都能做出這一決定。但問題是,要将決定施行下去,難度卻要大得多。
徐州衆将久鎮于邊,但從他們記憶中很少有進行大規模的動員會戰,且持續這麼久的時間。徐州作戰大多都是應激狀态,強勢時主動出擊,弱勢時被動防守,哪怕是今次大進于青兖之間,也根本沒有一個明确的規劃,諸将各出獵功,打到哪一步算是哪一步。
因此當泰山郡突然出現變數,本身都沒有一個應對方案,也沒有哪一軍主動出擊定亂。最後反倒是沈牧這個外來者率先出手,其餘各軍才随後趕上。
類似南陽之衆集結半年之久,更是想都不要想,半年多的時間不得寸功還要耗費大量物用,就算刺史府肯主動承擔這一付出,衆将們也都未必樂意。眼見旁人獵功,他們卻龜縮于後,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幹脆解散部曲回家種田。
所以,憑着徐州軍那種組織模式,在面對河洛這一龐大目标,想要提前數月之久便進行布置,基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們那種戰鬥模式,就是臨戰之前刺史出面統籌各方,約定齊進,然後再各路并發,氣勢洶洶打過去。
如此一來,敵軍便早有了防備,做出針對性的布置。一旦戰事進展不如人意,或是發現某一方戰鬥更加艱難,那一方将士便會有所不滿,或要更多補償、或是轉攻旁處以确保自己利益,談得攏就打,談不攏就退。
能夠一鼓作氣拿下目标那是最好的結果,如果拿不下而不得不退回的話,類似過程又要再重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