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枋城外大片平野,因為周遭幾無地險可恃,坦途達于邺城,所以也并未設置太多的屯田區,留作駐守此處王師的營宿并練兵區域。
在枋城外的野地中,用竹栅、木樁圍起了大片的草坪作為馬場。馬場上多有将士馳騁縱橫,縱馬飛躍過各種人為制造的路障溝壑,在這訓練場地旁側還多置旗鼓号令,金鐵交鳴,聲浪嘈雜,一如熱鬥正酣的戰場。
除了騎射并陣型訓練之外,馬場的另一側還被分割出大大小小的馬球場,騎士們或一二十、或成百大隊對抗擊鞠競技。當然能參與這種娛樂競技的已經算是騎術精湛的軍中精銳,訓練的意義還在其次,最重要還是狀态的保持。
此時位于一座不大的馬球場外圍看台上,謝艾正與幾名将領坐在台上觀看比賽。場下對戰雙方乃是來自河内韓晃的部衆并枋頭本部人馬,彼此競賽倒也勢均力敵,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麼,畢竟能夠上陣的都是雙方所部最優秀的騎士,差距并沒有過分懸殊。
所以衆人的注意力也并沒有放在賽場上,也是來自都督府的軍令,大都督傳令沿河各部各自備戰,随時準備繼續向北而攻。這一次的進攻,将以枋頭為中心,坐鎮枋頭的謝艾,自然是此次戰役主将的當然之選。
去年中原大戰,而後收複河洛,江北王師的一線作戰部隊幾乎盡數被安排在了黃河一線。且不說坐鎮舊都洛陽的谯王司馬無忌,韓晃鎮河内,郭誦鎮荥陽,李闳鎮陳留,毛寶鎮濮陽,謝艾鎮枋頭,路永鎮黎陽,曹納鎮碻磝,沈牧鎮泰山,許甯鎮青州廣固。
沿河諸多重鎮,總兵力達到十三萬之巨!可以說淮南、徐州兩鎮精華畢集于此。
當然這些軍鎮,也都各有輕重不同,比如青州的廣固更重要還是震懾當地鄉宗,駐軍不過兩三千人,一旦真的遭遇到什麼兵事侵擾,位于泰山郡的沈牧可飛速馳援。而洛陽作為舊都,則是防衛的重中之重,河内、荥陽都有拱衛之責,兵力達到五萬之巨。
至于枋頭,由于其提挈南北的地理位置,更是河北一線最為重要的據點,左右并南面幾個駐軍地點都是作為其補充。
其實真要考慮到用兵河北的話,黎陽的地理位置要比枋頭更優越幾分,可以更加快速的抵達邺城這一河北重地。
但是黎陽對岸南面河道乏于經營,比不上枋頭更近于鴻溝這個直接勾連淮南大基地的後勤優勢。而且當時布防的時候,王師本身處境并不算好,枋頭有着河内、荥陽并陳留等地的就近支援,而黎陽則就顯得有些孤立。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着王師就放棄了對黎陽的經營,在過去那個冬天裡,王師水軍退至鴻溝水系休養。但是等到回暖水漲之後,路永便又統率兩萬水軍返回黎陽,開始深作經營,将此地作為把控黃河的重要基地,策應左右。
今次都督府直接指令謝艾作為後續一戰的主将,老實說對于其他将領而言,還是有些接受不了的,畢竟謝艾資曆太淺。原本憑其攻襲汲郡并奪下邺城這些大功,得以與一衆老将共列方面之任,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大家各自盡力就是了。
可是如今都督府行令卻明明白白告示未來一段時間軍事行動以枋頭為主,必要時謝艾可以随時調控沿河各路人馬以作配合,這就讓人有些無法接受了。
但不接受也沒辦法,去年郭誦被奪職白身的事情還在眼前,哪怕如今坐鎮荥陽,還隻是一個“試守”的臨時任用。如今大都督不臨前線,遠在壽春,誰要是拒不配合出了差錯,懲處肯定會更加嚴厲。
所以心裡盡管不乏小情緒,但各路将領還是分遣部将前來聽命。
“過往寒冬雖然暫能維持,但中原各地情況也不可稱善。生民新附未穩,田畝新墾歉收。目下各軍情況來看,還是不宜大動幹戈。”
一邊觀看着馬球比賽,謝艾一邊向各部将領們講述他對來日一戰的構想:“但樹欲靜而風不止,王師想要優先安定經營,賊衆未必會作此想。奴方石虎麾下帶甲仍有十數萬衆,單單邺城一地便駐軍三萬有餘。雖然去年邺城多被摧殘,但過往這半年奴方也是多有營修。
奴将長于漲勢但卻短于營建,雖然河北也多殘破,但若各自克制經營,絕難追及王道。去年幸能相安無事,但今年其衆未必還能再作忍耐。一旦秋去冬來,水道枯竭,王師各部各自短困,乏于呼應,極有可能會被奴衆奔襲窮攻。”
“退一步講,即便奴衆今冬不攻,人物所用肯定會更加艱巨,來年對戰不免更加酷烈。所以,大都督也言,王師陳于河濱十數萬衆,絕不能作假定貳想,正宜趁其衆虛浮之際再作猛攻。是攻是守,俱都由我。”
謝艾這一番話,算是對今次出兵進攻的理由做出一個說明,夏攻冬守算是王師陳兵黃河沿線一個最主要的戰略思路,在夏天占據優勢的時候出兵恨恨打擊河北之敵,這樣一來在冬天的防守壓力也會有所降低。
“至于今次為戰,也是不敢再作去年大望,大都督指示便是速戰速決,一擊即退,不可拖延,不可無功。畢竟今年形勢不同,王師大進甫定,仍以複興為主。”
一張頗為簡陋的地圖被展開,謝艾擡手指着上面幾個比較明顯的點說道:“如今沿河兩岸重地所在多為我軍所控,奴衆雖然失于地勢,但仍不乏人勢。此戰若欲得功,應以殺敵當先,城地得失可以不計。奴軍若欲南寇,邺城必為重駐所在,所以此戰也将以此為重……”
衆将聽到這裡便各自點頭,算是明白了此戰的戰略意圖。
接下來,謝艾便又就具體戰術并路線配合方面繼續向衆将講解。作為今次作戰的主将,謝艾也是用功良多,甚至早在去年大戰剛剛結束被選任枋頭的時候便已經有所籌劃,對于這一戰可謂無比重視,所以講解起來也是井井有條。
河北作戰不同于江東和淮南,四野開闊的地形天然就是騎兵縱橫的主場。王師雖然在整體兵力上占據着優勢,但若真落實到具體的戰事上還真不好說。
雖然早在數年前,淮南便開始大規模的創建騎兵,并且取得了不菲的成果,尤其去年在黃河南岸的滑台,韓晃所統率的騎兵軍團更是以絕對優勢擊潰南來偷襲滑台的奴軍。
但這些戰績如果深論起來,也是不乏取巧所得,南人在騎戰方面并不擅長也是一個不争的事實。
而羯胡方面,石虎雖然在數年前于淮上大敗而歸,衆多羯國精銳兵卒損失殆盡。但在返回河北之後,其人又獲得夔安等羯國耆老的大力支持,并且多收幽并之間的胡衆義從,單單在邺城這一個地方便放置了超過萬數的騎兵。
去年大戰之後,各路将領也都在有意識的增加隊伍中的騎兵配比,包括謝艾也是如此。但短短幾個月時間的惡補,又怎麼能夠追得上羯國長達二十餘年的積累練兵?
更重要的是,雖然去年一場大戰人、物所得豐厚,無論戰馬還是兵源都不缺乏。但過往這幾個月的時間裡,無論淮南還是中原各地都是勒緊腰帶過日子,也不支持大規模的騎兵創建。尤其這些兵源信任性上極度缺乏,決不可輕易武裝入伍。
所以過往這幾個月,王師主要還是從原本的行伍中抽調培養騎士。雖然如今在籍騎兵已經有兩萬餘衆,但是真正能夠形成頑強戰鬥力的,也僅僅隻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就連這一部分都需要作為火種以培養壯大,若真的在一兩場野戰中損失巨大,王師騎兵再想形成規模和戰鬥力更是遙遙無期。
王師優勢不在野戰,所以主動出擊是一個很冒險的選擇。黃河防線雖然已經建設起來,但是并不穩固,一旦有什麼差錯戰敗,極有可能演變成連鎖的坍塌,甚至就連大片新複領土都有可能得而複失。
因此謝艾作為這一戰的主将,也是承擔着龐大的壓力,勝是理所當然,畢竟王師優勢如此的明顯,敗則身敗名裂都不止,論罪當誅都是尋常。
但就算是這樣,謝艾也并沒有退縮,甚至于這一戰就是他主動向大都督陳策。雖然就算是赢了,王師當下局面也很難獲得更大的進步,畢竟最起碼數年之内,都難有力量支持與河北的全面決戰。
但這并不意味着這一戰就沒有意義,如果能夠赢得漂亮,不隻能夠将此前躍進所埋藏的大量隐患扼殺在萌芽中,更能大幅度的縮短消化戰果的過程。
關于這一點,謝艾也是用了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理由來說動大都督對他的支持:“中原之勢多有虛亢,一旦江東根本變故橫生,則必南北難作兼顧,首尾失調。大義所系仍需謹慎,但鋤奸誅惡正宜果敢奮行,若能先定一邊,則來日萬事都将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