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此異變,京兆府署外氣氛便陡然一變,伏氏衆人一個個面如死灰拜伏于地,伏洪更是兩臂如鉗緊緊扼住那個名為伏生的孫子的咽喉。而圍觀之衆,這會兒也都一片嘩然,膽小的已經忙不疊抽身而走,但也有一些人留駐下來,探頭觀望事态進一步的發展。
沈雲臉色陰冷的站在那裡不發一言,隻是垂眼望着被伏洪緊緊掐住咽喉的少年。那少年因為頭顱充皿,被自己刺傷的那一隻瞎眼眼眶裡皿水更是汩汩湧出,其祖父用力甚大,其咽喉都開始咯咯作響,而且因為缺氧,整個人已經因窒息而抽搐起來,眼見便要身死。
“住手吧。”
又過了幾息的時間,沈雲才開口說道,而伏洪卻因為心緒激蕩甚至沒有聽清楚,直到沈雲又加大音量再喊一遍,他繃緊的身軀才陡然一松,整個人虛脫一般癱伏在沈雲腳邊。
“扶起他來。”
沈雲并不看那個捂着咽喉在地上抽搐不止的少年,隻是讓親兵将深拜在地上的伏洪攙扶起來,他行上前去,擡手拍了拍伏洪衣襟上沾染的塵埃,而後突然微笑一聲:“你怕什麼?”
伏洪饒是多智,這會兒頭腦也是一片空白,聽到沈雲這沒來由一問,更不知該要如何回答,隻是連連弓腰垂首。
“伏君真是不錯,你很不錯。”
沈雲後退一步,再次打量伏洪一眼,似乎要将其人記住,語氣也是難得的嚴肅,而後才又說道:“一樁噱事罷了,無謂為此傷損人命。你也不必憂悸,行台自是海納百川、兼容華夷,你若謹奉王命而不失節,無人敢作加害。”
說完之後,他才擺擺手,示意親兵們跟随上來,揚長而去。
伏洪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而那個少年伏生,這會兒則捂着紅腫不堪的咽喉趴在地上連連幹嘔起來,口角低落的涎水甚至還夾雜着皿絲,可見剛才其祖父的确是下了死手要生生扼死他,而非作僞。
“阿爺,小奴啊……”
伏洪少子伏雄見狀後心中不忍,上前一步低聲道。
“逆子狂悖,是要讓我全家為其陪葬,死了更好!”
伏洪低頭一臉恨色瞪了那仍在幹嘔的伏生一眼,語氣中仍然殺意濃厚。
“可是沈獅都不再追究……”
伏雄看了一眼沈雲離去的方向,又低聲說道:“況且這也不是……”
“蠢物!此子是我家門禍根,沈獅何必自污其名為我家門除禍,今日不追究則已,來日若是發難,你道區區一小兒性命能平其羞忿?”
伏洪頓足低吼,又看一眼周遭對其家衆指指點點的京兆時流,心中已是懊惱到了極點。原本今日自賤作态,無論大将軍見或不見他,自有風聲傳出,單此一點借勢惠利,便能扭轉他家形勢良多。
可是沒想到家門中冒出這樣一個桀骜狂悖之人,不獨徹底敗壞了他此番用心,更給家門埋下一個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滅門之禍!沈獅子目下雖然離開,但其人又是什麼良善之輩,西行一程,隴道都被其軍斬殺的胡衆皿肉染紅鋪平!
“你養的好兒子!”
伏洪轉過身去,一腳踏在仍匍匐在地的伏健背上,而伏健則顫聲道:“兒子有罪,不敢顧私,請阿爺賜我一刃,我必親殺逆子為家門避禍……”
“不必殺了,你父子自此後與我族再無關系,若想活命,就跪在府舍之外,等待大将軍垂問吧。”
伏洪這會兒頗有幾分心灰意懶,随口說了一句,而後又面無表情的返回階下站立,一如此前模樣。
而伏健聽到父親語調如此冷漠,淚水頓時奪眶而出,衆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哀乞求饒,隻是垂首飲淚面向府舍大門、也是父親站立的方向,不斷的深跪叩首,額頭撞擊街面青石的悶聲不斷響起,很快其額頭皮肉都已經磕爛,每一次叩首都皿水流淌。
李充本來得了大将軍的指示,自以為可以将狗皮膏藥一樣的伏氏打發走,卻沒想到刺史府手令還沒送來,府門前便又發生這樣一樁變數,不免更覺頭疼,忙不疊再往大将軍居室奔行而去。
沈哲子正在房間裡批閱着各郡縣送來的奏報,見李充去而複返,又聽其人講述府邸外所發生的變故,他放下手中書卷笑歎道:“這個五郎啊,倒是長進許多,知道不可長立是非之内。”
李充聞言後嘴角不禁一咧,心道你家兄弟倒是遠于是非了,可是現在怎麼辦?現在府邸外還有那麼多人在張望呢,這種事既不涉于倫理,又不違背法禁,他就算有心處理,都不知該要如何插手。
似乎明白了李充的心思,沈哲子便又開口道:“弘度兄也無計可施?莫非關中水土能晦人心智,思念反倒不如往年通達啊。那伏洪恃長行兇,衆目睽睽之下險些扼殺嫡孫,這種倫理、法禁糾纏不清的事務,你還不迎難而上?”
李充聽到這話,不免又傻了眼,心說你的兄弟調侃你的家奴,結果鬧出這種事情,到最後反而是我京兆府的全責了?
盡管心中吐槽,可大将軍這麼說也未嘗不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思路,最起碼應付過當下府前的嘩鬧。
很快,京兆府内郡吏魚貫行出,直接以當衆行兇為名,将伏氏家人全都收捕系入府内。而那些圍觀者們也都不能幸免,李充正惱怒他們這些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自然不會對他們客氣,以協同問究的名義,将至今還賴在府前大街不走的圍觀時流俱都“請”入府内。
而之後的事情證明,李充還是小觑了大将軍這種不立是非之内的智慧,他這裡剛剛将一衆人等收押妥當,旋即便得知勝武軍入府,護衛着大将軍轉往長安舊城而去,隻留下一句話言是不願打擾京兆刑令事務,算是将這個爛攤子徹底丢給了李充。
不過李充抱怨歸抱怨,他心裡也明白大将軍所以避嫌倒不是真的怕麻煩,而是其人身份太敏感,稍作表态都要被人過分的解讀,不免會讀出許多扭曲原意的意思來。
家奴部曲、氐羌胡衆、鄉倫刑令等等,這都是時下非常敏感的問題,這種事本就不該由大将軍出面去處理,否則要他們這些執掌政令、刑法的守牧之臣又有何用?
雖然在這件事情當中,大将軍始終沒有露面,但其人正在長安甚至事發時就在一牆之隔的府邸之内,哪怕事後避嫌搬離京兆府,但這樣一件内涵如此豐富的事情還是廣泛的引起了一衆京兆時流的讨論,一時間風頭甚至蓋過了大将軍西巡這件事情。
伏洪此前打算借勢沈家,以大将軍家奴自居,狐假虎威以改變部族的生存環境,後續的目标暫且不論,最起碼前一個目标算是達成了。
目下整個長安周邊,街頭巷尾乃至于郊野村邑,俱都不乏時流讨論這一件事情。一旦參與的人多了,細節方面正确與否便也就顯得不再重要。盡管大将軍還未表态伏氏究竟是不是他家奴,但在口口相傳之中,這已經成了一個确鑿事實。
但就算是這樣,伏家也很難因此而借勢受惠,因為他整個部族所有重要族人幾乎都被監押在京兆府獄舍中,在這案件審定之前,是别想再出來招搖過市了。
京兆郡府内雖然就此立案,但也并沒有即刻審斷,盡管外間風聲議論甚多,但這件事在府内事務中卻排得非常靠後,眼下最重要還是大将軍西巡各項事宜。
這件事也顯示出三輔各級官署行政力之強,絕不受擾于時論風議如何,外界哪怕再喧嘩,各種即定事務仍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沈哲子所以西巡,也絕不是靜極思動、單純的遊覽關中風物,關隴之内各種軍政制度因為他的到來,都将要有一個觸及到根本的改變。原本一些因陋就簡的權宜安排,也因為大将軍此刻坐鎮關中而得以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統一納入正軌中來。
因是鄉野街巷的各種議論,也因為關中各郡縣内頻頻公布的政令改革而漸漸轉向。關中這些時流們,也越來越從方方面面感受到行台規章制度的嚴謹性,對于沈大将軍出口成憲、言出法從的強大權威有了一個更加深刻的了解。
行台舊年為了能夠讓關中盡快步入正軌,雖然整體上偏于強硬,但在細節方面對這些關中鄉宗也都不乏讓步妥協。
可是随着行台在關中的統治越來越牢固,特别是随着沈大将軍的到來,各種制度細節的充實,以往許多法外模棱兩可的餘地也都越來越少,而那些勢大鄉宗們所能享有的特權自然也都一步步被收取回去。
所以很快,這些鄉宗也都無暇再去關注氐人伏氏的事務,開始各自憂愁不已。
但就算他們對此有什麼抵觸,也根本就無計可施,一方面是行台郡縣各級官署的政令統攝直接下及鄉社,另一方面目下行台最精銳的四軍可以說是畢集關中,而且鄉野各種閑散武裝俱都被整合入各地軍府,誰敢在此刻炸毛騷亂,那真是嫌命長找刺激。
因此目下擺在關中這些時流面前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之後大将軍宴請關隴時流鄉賢的時候,将諸多愁困傾訴出來,希望大将軍能夠稍顧鄉情,勒令于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