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屏很快被撤開,旋即便有宮人上前攙扶早已大汗淋漓、精疲力盡的太子。
太子被困在步屏中休息這片刻,已經恢複些許力氣,那儀刀又被撿回來持在手裡,轉頭看到興男公主癱坐在地上,兩手捂面似在抽噎,本是不大的小眼珠子頓時瞪了起來:“你們敢傷了我阿姊!”
“阿琉,我無事!”
興男公主擦擦臉上淚痕,發聲阻止了要沖向宮人們尋釁的太子。
她向來不慣人前露怯,隻是近來諸多事務令心情敏感得多。今次來除了要幫母後打抱不平,還不乏其他的意味,隻是這些情愫在心内糅雜成一團,以她這個年紀根本就分辨不清,隻是忽而悲從心起,讓她驟然變得傷感起來,不複以往的倔強強硬。
太子聞言後才停下動作,忿忿瞪着宮人們,繼而走到公主面前,揮着儀刀逼退一衆宮人們,擺出一副守護阿姊的架勢,卻不知憑他這矮胖身材,在成年人眼裡實在無甚威懾力。
又過少頃,宋姬自殿中走出來,側立在廊下垂首道:“陛下召太子和公主入殿叙話。”
聽到這話,太子神情突然變得緊張起來,苦着臉望向興男公主:“阿姊,父皇會不會怪罪我們……”
“怕甚麼!今次是我強拉你來,所有罪責由我承擔!”
興男公主站起身來,拍拍身上塵埃,小臉有一絲決然,淚水還在眼眶中打轉:“我都要被他們趕出家門,還有什麼責罰可怕!”
“阿姊……”
太子也終于能感受到公主的悲傷情緒,小手拉住公主的衣角,跟在公主身後垂着頭往殿内走,隻是在行過宋姬身邊時,才記起今天來的正事,指着宋姬呵斥道:“你這婦人,雖然生得貌美,做事卻出錯,為何要為難我母後,要她每日流淚?”
嘴裡叫嚷着,他又小心翼翼看看公主,又看看殿中,擔心說錯話引阿姊不滿,又怕殿中父皇聽到怪罪他。
“阿琉,不要同她廢話!”
公主恨恨望了宋姬一眼,她對人事太多不知曉,隻知道因這宋姬在苑内突然有了存在感,諸多事情便全然不同。以往對她疼愛有加的父皇越來越少見,而母後待她越來越嚴厲苛責,直到如今父母兩個都迫不及待要把她推出家門。
她嘴上雖然諸多要強,不肯因露出失望悲傷而被人看輕嘲笑,但對于宋姬這個在她心目中引起她生活諸多變化的肇始者,卻是乏甚好感乃至于痛恨。
宋姬眼見公主與太子在其面前行過走入殿中,嬌美的臉上卻是露出一絲無奈苦笑。她隻是亂世飄絮一般的可憐人,不敢作惡亦不配作惡,皇帝要借她遮掩一些事情,她連拒絕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公主對她的怨望,她縱使心内委屈,亦不敢多作申辯。
雖然倍受公主冷眼,但宋姬心内并無太多忿怨。這女郎身份雖與她有雲泥之判,但講到所面對的憂傷困局,際遇雖然不同,意味卻總是相通,多是無能為力的逆來順受。隻是公主要比她幸運得多,尚可稍作反抗發洩,而她卻無放肆的資格。
而近來每日随侍君前,眼看着一位人間尊崇者如蠅蟲續命,苦苦煎熬,卑微又頑強,隻為了完成一樁自己應盡之責,更讓宋姬覺得,人既活在世上,實在不必怨天尤人,隻要捱得住諸多苦難,就要努力活下去。
她擡手輕撫眉心驅掉一絲倦意,收起心内諸多遐思,繼而疾行入殿。皇帝的狀況她最清楚,随時都有可能精力不濟而昏厥,她若不在旁邊侍奉,或會吓壞了那兩個皇子皇女。
興男公主入殿後便垂下頭來,她知今日自己實在鬧得過分,隻怕免不了要被父皇重罰。隻是諸多情愫近來常盤桓心中,縱使知道自己做錯了,這會兒卻難低頭發聲認錯。
皇帝在屏風後看到公主沉着臉行進殿中來,眉目間那種倔強神态與自己年幼時如出一轍,近來多被疾病折磨而瘦到脫形的臉上已是下意識流露出一絲笑意。直到又看見公主身後怯意濃濃卻有強撐氣勢的太子,皇帝臉上的神采更加煥發。
誠然他心内确是更鐘愛性情最似自己的興男公主,但太子才是他這皇位的接班人,怎麼可能不關心,隻是要求不一樣,關注的方式也都不盡相同。但對于往常性情多有懦弱的太子今日居然敢同公主一起沖闖自己寝所,意外之餘,皇帝亦有幾分欣慰。
他不希望太子是一個狂悖無禮的暴君,但也不想看到兒子怯弱而沒有主見。尤其在如今這個世道中,他與先帝都飽受權臣鉗制禁锢之苦。太子若一味軟弱忍讓,絕非幸事。
“阿琉,你過來。”
皇帝心中一動,在屏風後開口道。
聽到父皇隻喚了自己的名字,太子小臉頓時一皺,望着興男公主哭聲道:“阿姊,我……”
“不要怕,我們又沒做錯事!”
興男公主安慰太子一聲,眼眶卻是瞬間紅了起來,父皇果然是厭見自己,隻叫了阿琉進去卻沒叫她的名字。果然她在苑中已是一個多餘,難怪父皇要這麼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到了她這個年紀,人事初曉,宮人在她面前雖然不敢多說話,背後多言這樁婚事的倉促,她亦有所耳聞,繼而郁積心内。今天大鬧這一場,不乏有見到父皇問個究竟的心思,可是父皇根本不想見她……
目送太子行入屏風後,興男公主轉過身望着一面雕飾牆壁,眼淚又忍不住留下來。她銀牙緊咬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耳邊聽到宋姬行入殿中的腳步聲,心内更覺羞惱,仰着臉望向橫梁,任由淚水自下巴上滴落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感覺到衣角被扯動,公主垂首看到太子站在自己身後,臉上隐有喜色,低語道:“阿姊,父皇沒有責我,還贊了我……”
“哦。”
興男公主擦擦業已風幹的淚痕,轉身便往殿外走。
“阿姊,阿姊……父皇還要見你啊!”
太子見公主轉身便走,連忙揮着手大聲道。
公主聽到這話後,腳步頓了一頓,繼而轉身望向屏風,卻未聽到父皇的聲息,眼中失望之色更濃。她略作沉吟,然後便大步往内行去:“阿琉,你在這裡等我片刻。”
她今天定要見到父皇,将橫亘在心頭的疑問問清楚!
屏風後光線略有陰暗,公主行進來片刻後視線才有恢複,旋即便看到幾名宮人圍在榻前,那可惡的宋姬正背對她恰好擋住了父皇的臉龐,隻能看到一角衣衫。
嗅到室内濃濃藥湯氣息,興男公主心緒便是一沉,她再往前行數步,便看到父皇閉着兩眼靠在榻上任由宮人擺布,那蒼白瘦削的臉龐已經與她記憶中大不相同。
“宋姬,你敢害我父皇!”
看到這一幕,公主心弦已是繃緊,情急之下尚記得由靴筒中抽出另一柄藏起來的儀刀,大喊着往前沖去。
“興男住手!”
皇帝與太子談了片刻,精神已有倦怠,被宮人服侍着飲下湯藥,剛剛睜開眼,便見到公主神色有幾分猙獰揚着儀刀沖上來,連忙發聲喝止。
宋姬聽到皇帝喊聲,微微側首臉色便是一變,連忙伏在榻上,那儀刀擦着她後衫落在了地上。興男公主丢開儀刀,發力将宋姬推到一側,神色充滿警惕:“你快退開我父皇身側!”
皇帝探出手,抓住了公主的手腕将她拉到近前來,然後擺擺手示意宋姬與宮人們退開,然後臉上才擠出一絲笑容:“我家小女,已經懂得心念父皇安危……朕的興男,已是長大了!”
“父皇,你這是怎麼了?”
興男公主抓着皇帝瘦得骨節暴出的手指,神态間詫異、驚恐、悲傷兼具,她雖然年淺,但也看得出父皇如今這狀況堪憂。
皇帝有些困難的擡起頭顱,看着女兒淚痕猶存的小臉,心内雖是諸多感觸哀傷,嘴角卻仍噙着笑意:“父皇偶感小恙,略有清減,哪忍心不見我家女郎,隻是這模樣怕驚到了你……”
“父皇你躺着。”
公主有些笨拙的将錦被圍在皇帝身上,淚水卻又滾落下來,抽噎道:“是我錯了,父皇……我不該、我……我隻是想念父皇,我怕再也見不到……”
皇帝伸出手拉住有些手足無措的公主:“子女孺慕思念父母,怎麼會錯?隻是父皇早先不懂愛惜身體,不能常伴我家小女。興男,讓父皇再仔細看你幾眼……以後到了夫家,切記不要再任性做事,要懂得婦德溫婉,才能不見疏夫郎翁媪,和睦相處……”
“父皇,我不想嫁!我不想……我想守着你們,我想天天見到父皇,我、我不再跟阿琉争鬧……父皇,我知錯了!不要趕我離家,好不好?”
十歲女郎縱有倔強,這會兒卻再也強撐不下去,興男公主淚水漣漣伏在榻前,悲訴心意。
皇帝苦笑一聲,手指輕輕摩挲女兒嬌嫩臉頰上的淚痕:“不要說這種傻話,男當婚,女當嫁,這是人倫正理。子女愛慕父母,父母卻難常相伴子女。我家小女,終有一日也會有自己的子女,到那時,你該會明白,父皇從未厭見我家女郎,隻是諸多世事,都是無奈,任性難存……”
“可是、可是父皇是君上,想要做什麼,都能做得成!父皇,我真知錯了……不要趕我走……”
皇帝聽到這話,雙眼一閉,眼角亦有淚水滾落下來:“我多想……唉,興男,父皇雖是君上,亦是寡人……若有得選,我願攜妻牽子,帶着我家女郎,同行長幹裡,悠遊竟日,泛舟秦淮采蓮垂釣,夜不歸戶……”
興男公主哭聲陡然停了下來,她從未見父皇在她面前流淚。眼下她尚不知這一幕的意味,但父皇那怅惘、向往的神情,卻深深烙在了她的心裡,以後每每思及,随着所見人事越多,感觸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