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軍兵入荥陽,過程極為順利,旬日之内便收複密縣、京縣、開封、中牟、官渡等數縣之地,大半個荥陽俱已收入囊中,隻剩下荥陽治所所在的荥陽縣以及黃河南岸的汴口、扈亭、卷縣、陽武等寥寥幾地尚未收複。
進展之所以這麼大,一者在于淮南軍今次勢大難當,郭誦、路永、毛寶等數部集合将近六萬人馬,号為十萬大軍,一路平推緩進。而在荥陽境内,本身便沒有太強勁的對手,陳光亂軍被壓迫在陳留殘餘幾縣之内,根本就動彈不得。
整個荥陽境内,确鑿可知的成建制敵軍隻有成臯虎牢城桃豹兩千駐軍,以及延津、扈亭幾千石堪軍隊。另有便是流竄于縣鄉之間的盜匪之流,這些匪衆雖然沒有什麼強大勢力,但卻分股極多,仿佛流竄野地中的老鼠,間不時跳出來騷擾一番,非常難以追蹤。
另一方面便是郭誦其人舊聲在荥陽實在是廣為流傳,淮南軍北進之際,各方鄉人得悉郭誦率軍返回,俱都源源不斷的投靠而來。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些鄉衆的牽絆,淮南軍主力前進速度還要更快得多。郭誦在荥陽境中如此受人敬重擁戴,甚至就連沈哲子自己都感覺到了被冷落。
“實在是難承鄉人厚愛,十幾年遠絕消息,不曾回應鄉人殷望……”
位于官渡的淮南軍主力大本營中,眼見到營外不乏鄉人隊伍拖家帶口跋涉至此投靠,郭誦言中不乏感慨,眼角也隐隐閃爍着晶瑩淚花,早年奮戰于此境諸多畫面次第湧上心頭。
那時的他,雖然所率衆寡,但卻屢以奇謀奮戰、身先士卒,數次以少勝多,打退羯胡軍隊的進攻。如此再次回歸,雖然率衆數萬,但昔日少年已是灰發蒼老,舊年奮戰淮上穎口重傷被身,雖然性命無礙,但也已經氣力衰竭,不複當年之勇,很難再親自披甲上陣殺敵。
“若是當年不錯信奸邪,引賊入室,或能、或能……”
早年輕信郭默、緻使荥陽局面崩潰至無以挽回,雖然郭誦已經親自手刃舊仇,但這始終是他心内放不下的一個心結。雖然他也明白,以當時之勢,即便沒有郭默之叛,荥陽的局面也很難維持長久。但問題是,郭默這個狗賊是他作主引入進來,不啻于自己親手毀掉了一衆袍澤們戮力以戰而守護的基業,也将此境大量鄉衆再次抛棄為胡虜所虐。
聽到郭誦如此感慨,沈哲子上前一步安慰道:“大勢傾頹,不可獨罪二三,拯救華夏,英烈各行一程,郭侯你能銜起李使君未竟之志,率衆歸境再見故舊,實在不宜再久頹于舊事。”
“是啊,當此之時,天佑諸夏,生民氣盛,億兆之中,當勇出雄壯,驅逐胡虜,恢複中華!老卒自厭,讓都督見笑了。隻可惜早年追随李使君南下之衆,絕少能有機會再歸舊地。”
郭誦講到這裡,又忍不住歎息一聲。往年追随李矩南下,尚有百人之衆,後來有一部分留在了襄陽為李矩守墓,而郭誦則帶領幾人過江入朝想為李矩求請哀榮,因此才投入沈哲子麾下。
這些舊人們,有的已經傷病老死,有的已經老邁不堪,有的則意趣不同而轉投他處。一直還追随在郭誦身邊的已經寥寥無幾,此前雍丘一戰中戰死的老将季弘,便是其中一員。最終能跟随郭誦再返回荥陽的,隻剩下了參軍張景,将軍李瑰以及段秀的侄子段雄等寥寥幾人。
“誦今日請見都督,實有一事相求,乞請千數之衆,北複荥陽舊縣。誦但能苟存一息,絕不使賊衆進犯一步!”
郭誦又沉聲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一聲說道:“淮南養軍數載,王師氣盛至極,今次北進乃是必勝之戰,何須我部大将報以死戰之想!郭侯若是心不能定,我反不能将軍衆付你!”
語調雖然輕松,但意思卻頗存警示,郭誦聞言後神态已是大慚,彎腰拱手道:“舊情盈懷,心不能定,多謝都督警我。不過若是可行,誦仍想親率兵衆入荥陽,略補舊憾。”
淮南軍北進至今,戰略已經完全明朗,收複荥陽之後,便是火速占領黃河沿岸各處渡口,繼而與一河之隔的石堪謀求決戰。但這并不意味着稍後的戰術就明朗,自荥陽而起近千裡黃河水道,處處都可能成為決戰所在,石堪也不可能就率領大軍一頭紮進淮南軍所防守的重點上來。
所以稍後軍衆集結調配投入作戰,必須要求快速敏捷。否則一旦石堪大軍突破黃河防線一路向南殺去,屆時豫南空虛,那麼此戰必将一敗塗地。
淮南軍此時兵進荥陽,其實是有一些勉強。由于陳光亂軍的存在,所有兵力并不能完全心無旁骛的投入此戰,而且與徐州軍并不能取得暢通無阻的配合。所以很難做到将這一段黃河水路完全防守住,一旦石堪大軍撲入防守的漏洞中來,将會引發極為惡劣的變數。
所以這一戰沈哲子是打算完全采取主動,搶先渡河,以此來謀求與石堪軍隊決戰的時機和地點。他知郭誦對荥陽有執念,但是今次的作戰重點并不是防守某一地,而是盡可能的殺滅敵人,如果郭誦因執念作祟而出現調動不及,将會在整個作戰區域中出現一個莫測的隐患。
因此沈哲子本意是并不打算讓郭誦坐鎮荥陽,而是用路永坐鎮以防備西面桃豹軍隊自成臯而出幹涉戰事。不過此時聽到郭誦力請,沈哲子便有幾分為難。
眼見沈哲子沉吟不語,郭誦單膝跪地,俯首顫聲道:“誦雖庸類,但也深知都督大事所圖,絕不敢因私情而毀大略,不敢因顧舊情而罔顧當下袍澤之安危……”
“郭侯你這又是何苦,罷了,我便予你三千人衆往複荥陽。”
沈哲子連忙彎腰将郭誦攙扶起來,終于還是決定給予郭誦更多信任。
此時淮南軍主力三萬人集結在中牟之北的官渡,因為行軍過快後補不及,兼之等候後路大軍集結,同時清剿鄉野流竄賊衆以保護糧道安穩,所以大軍并未繼續向前,隻是分遣一部分軍衆占據各處要津。
很快三千兵衆便集結完成,其中相當一部分是豫州流民招募建成的新軍,自郭誦以降,另有淮南戰将五人随行。次日,這三千人的軍隊便自官渡大營西出,向着荥陽縣所在方向迤逦而行。
淮南軍衆似極多,但若分散在廣大的戰場上,其實每一路分軍都不可能太多。所以這三千戰卒其中有一千多人乃是戰鬥力不高的屯田辎重兵,真正作戰主力則隻有不足兩千人,再加上兩百名騎兵斥候,便是郭誦今次收複荥陽的所有戰鬥力。
這樣一份戰鬥力,如果隻是應對境中流竄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那些烏合之衆的盜賊在面對淮南軍如此軍威,隻有抱頭鼠竄的份,跑得慢了便會被碾壓粉碎。
但是荥陽縣城距離汜水西側的虎牢城隻有不足百裡之遙,其東北面的汴口也有少量的石堪軍衆出沒,所以今次兵進荥陽,其實還是有一份風險在裡面,極有可能遭到來自兩個方向的伏擊。
所以沈哲子在派出郭誦之後,又緊急抽調密縣、京縣範圍内的剿匪遊騎六百人,由應誕統率于郭誦行軍側翼護行,一旦發現敵蹤即刻通知郭誦就地駐紮,等待位于新鄭的路永北進合擊,以求完全。
“郭侯似是有些急躁啊!”
被從密縣緊急抽調北進的兵尉毛穆之兩日之内狂奔數百裡抵達位于京縣索水附近的陽陂,發現陽陂附近隻殘留下大片的淮南軍營竈痕迹,而原本軍令中應該是他先進一步抵達陽陂巡弋周遭環境,以供郭誦軍衆駐紮,結果他反而落在了大軍之後,到達的時候郭誦已經率軍離開。
這倒不是由于毛穆之失期,他接到軍令後即刻便出發北上,同時還召來幾名鄉人向導随軍而進,一刻都不敢耽誤,百數衆輕騎北上,而郭誦所部多為步卒,雖然路程有遠近,但若以正常行軍而言,不至于被甩開這麼遠,以此可見郭誦必是晝夜兼程的疾行。
何山乃是淮南軍所征用的向導之一,聽到那個年輕兵尉眼中對郭誦似有埋怨,頓時便覺幾分不滿,隻是不敢出聲反駁,與同行其他幾名鄉衆向導擠眉弄眼,都覺這個年輕兵長實在有些狂妄,居然對郭将軍之能有所懷疑!
毛穆之自然無暇關注這些鄉衆向導的眉眼交流,他的職責是輔佐郭誦,眼下卻被落在大軍身後,隻能率衆繼續上馬急追。終于在第二天的午後抵達荥陽縣中,發現郊野中出現了大量的人衆踩踏痕迹,心内頓時一凜,直往荥陽縣城沖去,沿途中漸漸發現大量的鄉衆男女老幼相攜而進。
在距離荥陽縣城十幾裡外,毛穆之終于發現了自己的上官、淮南軍幢主應誕。應誕所率兩百餘騎正在郊野往來穿梭,約束維持四野八方正向荥陽縣城湧入的民衆。
“幢主,這、這到底發生何事?怎麼集召這麼多的鄉衆?荥陽……”
“已經收複了。”
應誕嘴角銜着一絲稍顯怪異的笑容。
“那伏兵有無……”
“已經被沖散打退。”
“郭、郭侯他……”
“已經率軍往成臯而去。别問了,荥陽鄉衆因知郭侯歸郡,群起響應,先下荥陽縣城恭候王師。桃豹所部千人伏軍近畔直接被鄉衆沖垮,郭侯率軍于成臯外紮營,已經聚結萬數之衆。若是還有馬力,速速歸報都督,西面已是無憂。”
眼見毛穆之一臉目瞪口呆狀,應誕歎息道:“你也真是太年輕,郭侯兵不皿刃收複荥陽縣城又是什麼玄奇事迹。早年都督百騎勤王,大破建康數萬亂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