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司馬嶽病故的消息送入行台的時候,沈哲子也是感到一陣恍惚,不免回憶起有關其人種種。
老實說對于自己的這兩個舅子,沈哲子都不怎麼刻意的親近。起初是不願過分親昵緻有幸侫之名,而且彼此之間實在話題不多,之後則也沒有了什麼親近的機會和理由。
不過出于一種補償和回報的心理,沈哲子倒是比較願意善待他們。但彼此之間這種尴尬的關系,有的時候過于殷勤反而會适得其反,不聞不問則是一種放過,特别是對司馬嶽而言。
早前皇帝病危,倒讓沈哲子比較揪心,想起這兄弟兩人原本都不是什麼長壽之人,便吩咐一聲讓江東仔細照顧司馬嶽。之後皇帝病情轉危為安,也讓沈哲子松一口氣,隻是在得知江東如何安排司馬嶽時,則不免哭笑不得。
彼時老爹坐鎮建康,擔心皇帝一旦不壽,江東局面或會再生波瀾,比較粗暴的将司馬嶽幽禁起來。而這又給中書令鐘雅等人以錯誤信号,又将宣城王等隔離起來。之後還是沈哲子派人溝通,此事才算大事化小。
之後沈哲子也曾動念将司馬嶽招至洛陽安頓下來,但卻遭到鐘雅等老臣的回絕,鐘雅甚至還鄭重其事修書行台,言是曆陽王身份、處境都太尴尬,若是拘及近畔,發生什麼閃失的話,或會給大将軍招惹不賢之名。
話怎麼說那就怎麼聽,但其實說到底無非擔心沈哲子心結難開,或會借由對司馬嶽的把持掀起新一輪的清算,從而破壞掉江東目下得來不易的平穩。
這用心不能說是壞,隻是對沈哲子的認識有所保留。對于自己親手締造的江東平穩局面,沈哲子比任何人都要看重。所以他也索性不再堅持,将司馬嶽留在了建康由台臣看顧。畢竟他也不能保證,司馬嶽來到洛陽之後,也能如皇帝一般突破原本的壽數活下去。
行至今日,生死之事沈哲子早已看淡,或是有幾分惋惜,但也不至于多麼的悲痛,接下來表召集行台一些官員,商讨該要如何處理喪葬事宜。
在這方面,台城并沒有提供建議,不知是因為對行台的尊重,還是根本就沒有預案。老實說若僅僅隻是一個宗王去世,哪怕他是肅祖的嫡子,也不值得行台鄭重其事的讨論,交付有司審度料理即可。
不過司馬嶽其人又關系到幾年前江東那場動亂,喪葬規禮如何都容易引發過分的解讀,而且也說不準會否再有餘波生出。目下關中和隴上事務已經将行台戰線成倍拉長,沈哲子也不願時局再出現什麼不和諧的騷亂。
倒不是說他對江東那些殘餘還存什麼忌憚,隻是因為這都是些沒有意義的波瀾。
薄葬降嗣,這是沈哲子定下的一個基調,這也不是因為他不近人情,刻意的苛待這個短命的小舅子。
一則司馬嶽生時涉于謀逆,殊禮厚葬會令皇帝略顯尴尬,二則行台倡導簡禮,也沒有必要用什麼厚禮去表達哀思。
至于降嗣,則就表示曆陽王這個王号不會再傳給司馬嶽的兒子,明告江東那些殘餘,諸葛家的逆亂罪實沒有可能籍由其外孫子有什麼松動翻轉。司馬嶽活着的時候,因其身份還有王号保留,但他的兒子不會再有這種待遇。
屍骨未寒便奪其封國,這看似殘酷無情,但實際上卻是對其嗣子的保護。
首先這宗王爵号也就那麼一回事,加在身上未必是什麼好事,庾亮執政時大殺宗王,及後皇太後不合時宜的強推次子于人前,也給司馬嶽之後的悲劇埋下了禍根。當年諸葛家的蠢兒子之所以動那種念頭,其中相當一部分理由應該也是于此有關。
如果司馬嶽兒子多,可以另擇嗣子,沈哲子倒也願意暫且保留其封國,但其膝下唯有嫡子一人恰是諸葛氏所出。所以也就不願給人以暗示,讓那個小子再與舊事糾纏不清,如其父一般卷入風波中淪為犧牲品。若這小子成人後笃靜能守,即便是沒有了封邑,也不必為生計憂愁。
當然最深層次的原因,還是行台也不需要宗室力量有多強大,一如早年權臣如庾亮等人對宗王們的打壓,既然能夠順理成章的收到相同效果,那也無謂婦人之仁。
就事論事,難免就薄于人情。雖然這些喪葬安排各有理由,但若就此頒行下去,無疑會顯得行台不近人情,更襯托出一種悲涼。
所以行台官員們在商讨一番後,也加了一些撫慰人情的細節,比如已經被廢逐的王妃諸葛氏也可哀服,另贈金印紫绶、油輧車駕等,起居俸給比拟鄉君。至于司馬嶽膝下二女,則俱收入苑中擇賢淑妃嫔教養,各封縣主。
之後沈哲子又加一點指示,那就是不必議谥,司馬嶽無辜不無辜且不論,但既然沾染上那種逆亂之事,若是議論谥号,可想而知會是什麼結果,無謂再留惡評于籍。
至于之後的喪禮,沈哲子确定不會歸都參加,陝西事務雖然平穩有進,但難保不會發生什麼變故。而且近來河北頗為活躍,在這種情況下,沈哲子還是坐鎮行台最為穩妥,因此行台将以何充并賀隰一并返回江東治喪。
行台商讨完畢後,沈哲子便直接返回宅邸。這時候府中也知消息,沒有了往日的活潑氣氛。
沈哲子直入内宅,而後便見阿秀垂頭喪氣立在廊外驕陽下,看到自家父親奔來,小眼珠裡頓時閃爍起求救并希冀光芒。
不用詢問,沈哲子也知這小子被殃及,不過他自己還憂愁該怎麼向興男公主解釋行台的決定,這會兒也實在無心搭救解圍,擡手一指示意這小子站得筆直一些,而後便匆匆行入室中。
阿秀本來還滿懷希望盼到救星,卻沒想到自家老爹幹脆對他視而不見,不免更覺委屈,直至看到沈蒲生搖搖擺擺行來,眸光才又透亮,擺手示意蒲生到近前來:“阿母死了親戚正傷心,你現在進門也要如我一般挨訓,趕緊去祖母室下求來救我,做得好我就帶你花車遊園。”
沈蒲生也是頗怵嫡母威嚴,聞言後自然不敢久留,撒丫子便往園外跑去,也不知記不記得阿兄求救的事情。
沈哲子步入房中,便覺氣氛壓抑,他擺擺手示意垂首恭立的侍女們俱都退出,而後轉入内閣便見興男公主背對着房門半卧榻上,緩步上前輕聲問道:“娘子已經知道了?”
聽到自家夫郎聲音,興男公主啜泣聲便更響起來,轉過身來淚水漣漣:“父母亡時,我便不在親前。如今阿弟又……沈哲子,我真是心、我怎麼配為人至親啊……”
她已經多年不再直呼夫郎名諱,眼下又脫口而出,可見心緒之悲傷混亂。
沈哲子順勢坐在榻側,一如往年将公主環擁膝上,還未及開口,便又聽公主啜泣道:“那小子幼來便疏遠我,我本也不該因、可是……可是我一想到他這命數多劫,我、我真該求你把他接來洛陽。他留在建康,滿懷都是傷心,又怎麼能安養長活……那蠢胖自己折騰自樂,他是不會念到自家兄弟辛苦!”
聽到公主如此愧疚情切,連皇帝都一并埋怨,沈哲子更覺不好開口,隻是讪讪道:“陛下、陛下也有許多不得已啊。舊事乖戾,人情難張,陛下與我……”
他剛剛講到這裡,便見興男公主已經擡起淚眼凝望着他,心内不免又是一歎,夫妻厮守十幾年,彼此已經太熟悉,他這裡剛剛開口為皇帝開脫,興男公主大概便已經猜到他将有難于啟齒之言。
“我、我再怎樣悲戚,也謹記不擾你外事分毫。早晚都是要說,我聽着呢!”
興男公主擡起他衣袖狠狠擦拭淚眼,而後嘴角一癟、鼻音濃厚的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幹笑一聲,而後又覺不合時宜,忙不疊闆起臉來,擡手撫平公主鬓角,歎息道:“難道我是年久情弛的人?你這娘子心兇能載幾分悲擾,我向來都籌算精明,決不舍得讓你負重。你也不必發聲問我,我日中匆匆回府就是要伴着你縱情一哭。悲時相守,幼來如此,區區廊下小兒,又能承擔幾分?”
“你、你……這就是你說的不是情弛?我痛失一個至親,你還要怨我遷怒你的兒子?”
興男公主正是悲傷,思緒難免偏激,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一時間也是啞然,沉默片刻而後才歎息道:“小兒可厭,我隻惱他筋骨未壯,難承棍棒刑責。不過一時情***皿聚孕的懷抱玩物罷了,憑他也配傷我夫妻久視長情?”
幸在沈阿秀這會兒正在翹首盼望祖母來搭救他,不敢靠近閣室。可是興男公主在聽到這幾句話後,悲傷情緒已是大大敗壞,轉而忿聲道:“還說不是情弛?往年都是情濃蜜話,眼下也隻會刻薄對我。你連兒子都這麼刻薄,我怕不是要應你所謂至親,無非母胎先後所出的同舍過客罷了,也不值得肝腸抽搐?”
“我隻是不忍娘子凡事歸咎自己,雖是一母所出的骨肉至親,命數也實在很難求于等同。人憂我喜,人悲我樂,今日家室所享種種,都是我夫妻苦樂扶持、一并捱來,長相厮守、自然而至的饋贈,卻不該作為自責愧疚的源頭。”
沈哲子起身,再将公主擁入懷内:“我不獨安慰娘子,其實也是在開解自己。先帝拔我微末,卑鄙之身幸配天之驕女,嗣皿所傳唯陛下與世同而已。世同所以夭殁,我實在不可自稱無辜。如今的我,實在很難專顧人情,也常惶恐越來越絕情。情弛或濃,戲言而已,娘子所在便是情之所在,噩耗至此,你有怎樣的悲痛愧疚,我又怎麼能免于此情?”
興男公主聽到這裡,雙肩又是微微一顫,哽咽道:“我真的是、我隻覺得父母遺我姐弟幾人在世,阿珝他……我也不知是悲還是愧,隻覺得自己這個長姊真的不該、也不可霸住這麼多的人世喜樂、偏偏夫郎又……”
“那麼我來告訴娘子,若是當年事不能善了,夫妻将訣别,兒郎遭屠戮,今日甜美種種,隻是娘子夢中臆……”
“不、不!别說了,我求夫郎……世道太無情,寰宇之大,竟容不下幾家同喜樂……”
興男公主忙不疊擡手捂住夫郎嘴巴,臉色都變得蒼白至極,不願聽、也不願想夫郎所言那種恐怖可能。
“所以娘子要明白,今日種種,不是罪過。俱是你家夫主舍命搏來,你我夫妻命中該有。凡此諸多,也非奪于某人,天道酬我,可惠及人卻不可讓于人。”
沈哲子講到這裡,才擡手一指門外,總算沒有将兒子完全抛在腦後:“若言最無辜,還是廊下那小兒……”
“他是不敢告你因何受罰!你去問他一聲是否無辜他敢應聲?”
興男公主本是滿懷感傷,聽到這話後頓時又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跺腳喊道:“沈阿秀滾入進來!告你父因何受罰?該不該受罰?”
過了好一會兒,沈阿秀才耷拉着腦袋磨磨蹭蹭行入房中,不敢去看眼眶通紅且還等着他的阿母,垂首幹巴巴道:“兒、兒不該在外浪言……”
“說了什麼?講出來!”
興男公主聞言後便冷哼一聲。
“小兒偶有無狀,都是尋常。我在他這個年紀,大概還不知恭禮何物。”
沈哲子見兒子臉色漲紅、嗫嚅不言,一時間也有不忍,便開口稍作包庇,同時對阿秀說道:“既然已知失言,那就講出來,也可謹記日後不再犯錯。”
“虞先生幾人常言阿爺靈秀早慧,是我吳鄉冠冕,歎我遠遜。兒一時不忿,因告諸先生,童子雖劣,仍有一善,課業必是親筆,阿爺卻總擇代書,或是關愛兒輩,遺我一地還可青出于藍……”
眼見父親神态語調都是和藹,沈阿秀才低聲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拉了下來,此前他雖打算親自教育兒子,但是随着關中戰事的發展,也沒有太多精力兼顧,于是便由公主作主,挑選會稽虞喜等幾人并授兒子課業。
“阿秀到近前來,父子之間不責善,先生們可教過?”
雖然手已經癢得蠢蠢欲動,但沈哲子還是努力維持着和善笑容,擺手示意兒子上前。
正在這時候,門邊又有一個小腦瓜探出來,低喚道:“阿兄、阿兄,祖母已經在後,你要記得帶我花車遊園……”
“花車拆了,園也封了!你等小兒自恃門資,遊樂無度,你父在這個年紀,早知恭謹勤奮,豈敢久作閑戲!近日哪裡都不準去,全在家中給我用心進學!”
沈大将軍冷哼一聲,奮然起身沖出抓住見勢不妙準備後逃的沈蒲生,兄弟兩個并置一處,眼神總控制不住飄向沈阿秀:“先生舉賢長事迹,那是存念鞭策勉勵。小兒技藝不精,不知自誡,反以口舌争鋒,這難道也是你父厚愛、待你青出于藍?即日起,常課之外每日再加臨帖課業,既然立志如此,不勝于藍便不可止!”
說話間,老母魏氏已經匆匆而來,沈哲子才順勢将這兩個厭物打發由母親帶走。之後返回室中,才又聽公主歎息道:“夫郎終究溺愛小兒,若隻求勝于藍,這也實在不算什麼重罰……”
“既有錯,能坦言,也是一善。若是訓責過重,反讓他誤以為非是因錯受罰,而是因坦言得咎,日久見疏。”
沈哲子聞言後冷哼一聲,而後又振振有詞道:“名父之子,不同尋常,人望殷寄,幼來便與國士之流競優,倒也為難他。能得一二争先餘地,于他也算一幸。”
話雖然這麼說,他也偶覺技癢,吩咐家人送來筆墨并名家書帖,端坐臨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