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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6脫困在即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813 2024-01-31 01:10

  淮南軍前路舟船撤回不久,又有幾十艘戰船碾浪而來,這一次便不是試探了。足足五千餘名水軍甲士,分散在大大小小的舟船上,中間最大的一艘,便是徐州軍所援助的連舫大樓船,樓船前後左右俱有鬥艦護航。而在鬥艦之外,便是三十餘艘浮闆艨艟。

  這一路水軍北上,便不再是此前的快速川行,而是擺出一副碾壓之勢徐徐北進。連舫大艦穩鎮江心,而周遭的浮闆艨艟則運載着兵卒往兩岸蔓延,一旦艨艟擱淺,兵卒們便抛筏于水面,竹篙猛撐直沖上岸,岸上留守的奴兵本就不多,眼見此幕,并無頑抗之心,稍作抵擋不能退敵便俱都棄防而退。

  兵卒們登岸之後,首先做的便是拆除掉岸上留下的那些木栅和簡陋的營防。役力奔逃所丢棄的那些載土筐簍,也都被收集在一起付之一炬。至于奴軍來不及搬走的薪柴之類用于火攻斷流的物儲,同樣不能幸免,俱被投入熊熊火中。

  水軍就這樣一路拔除着奴軍此前的諸多布置,一路前行。此前輕舟不足半個時辰沖過的二十多裡水程,行進了一整天的時間甚至還前進不足一半。船隊中那艘連舫大樓船不獨隻是壓陣所在,更是兼具着探航的任務,一旦通行不過便停泊下來,船上所載運的許多役力便落水泅渡打撈淤泥,拔除暗樁,仍是一副不驕不躁的模樣。

  “這些南賊,性怯至此,還頑抗什麼?不如早早投降!”

  桃豹也是親見此前諸多布置眼下俱被南人摧毀,原本他出讓陣地隻是為了引誘南人深入,結果南人仍是緩進徐圖,竟然無所顧忌的營修起水道來!暗樁水栅俱被拔除,許多用來分流的溝渠也都被填平。

  短短一日時間内,抵近于淮水的這一段汝水水道便漲流将近尺餘,看似漲勢不高,但水流卻已經迅猛得多,而且一改此前淮水幹流倒灌汝水、上下遊水流對沖而蔓延于河道之外的情況,形成自北向南的順流。尤其淮中盛夏多雨,一旦暴雨傾盆助漲水勢,那麼此前桃豹圍繞此處所作諸多布置将要被摧毀大半!

  桃豹此時心内也是糾結到了極點,不知是該要坐望淮南軍如此緩緩以進最終與汝南之衆會師,還是要搶先發難以穩定住此前已經建立起來的優勢。

  “再等一夜,一夜後若南賊仍是此态,那也不再留手,直接将汝南之衆屠戮一空!”

  夜中巡營之後,桃豹心裡暗暗做出了決定,淮南軍雖然深入未遠,但帶給他的壓力已經不小,擔心若再如此輕縱,不獨牽制不住淮南水軍,很有可能已經被圍困在懸瓠之地的軍民都要突圍而出,令他兩頭落空。

  而接下來,他也并未再将防守在剩餘水程的部衆撤離,反而加強了防衛。同時,為了防止淮南軍夜中突進,兩岸多備薪柴,篝火徹夜不息,不給淮南軍任何可趁之機。

  又是一天夜幕降臨,由于懸瓠之地過于複雜的地勢,并不利于夜攻。所以這幾天雖然奴軍攻勢越來越強勁,但隻要捱到晚上,奴軍便就會罷兵,而懸瓠之地軍民們也能暫時得到喘息的機會。

  長久困守于此,加之各項資用的短缺,此處淮南軍戰鬥力也是難免下滑,已經不能将奴軍頑拒于懸瓠之外。所以如今奴軍已經攻入懸瓠之地并占據了一方地域,約莫有七千餘衆。而此處困守的軍民,如今也都盡可能的收縮,聚集在了靠近汝水的一片區域内。

  雖然言之困守,但是由于奴軍少船,懸瓠之地所背靠的汝水并沒有被奴軍完全掌握,所以眼下尚不是四處絕境,最起碼還有汝水這一條退路可盼望。但問題就是,淮南軍在此的運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将民衆大規模撤離,這也是為什麼此前民衆們會惶恐于軍隊将要棄民而逃。

  所以,真正将毛寶他們困在懸瓠的并非外圍的奴軍,而是這數萬鄉民。當然也無謂言之負累,招撫鄉民本就是他們這一部淮南軍的使命。而且的确如果沒有這些鄉人們的助力,他們也很難在懸瓠之地支持這麼長的時間。

  毛寶從前陣退下來的時候,已是精疲力盡,甚至身上披挂的甲胄都倍覺沉重,腿腳都擡不起來,戰靴拖在地上緩緩而行。

  這幾天戰事之慘烈還不體現在戰損傷亡,而是對于兵衆的體力壓榨達到了極點。懸瓠之地地勢複雜,并不适宜于大規模的列陣厮殺,戰鬥往往都是一方占據隘口小規模的纏鬥。所以淮南軍的弱勢兵力也并未完全凸顯出來,奴軍雖然多達幾萬之衆,但除了要分兵他處,也很難在懸瓠如此地勢的正面戰場上一次性投入幾萬人,這也就給了淮南軍分而據守的機會。

  而且此前的民變被毛寶壓制住之後,民衆們也是有了一個初步的共識和組織,明白到隻有團結一緻,才能捱到援軍抵達獲得拯救。所以在一些鄉宗首領們的組織下,鄉人們多數也都被發動起來,掘溝挖塹,竭盡所能的給奴軍進攻設置障礙。而近畔的汝水,也都被深挖固堤以确保援軍舟船能夠順利靠岸。

  至于給養方面,這些民衆們所發揮出的作用則更大。事實上早在十數日前将要民變的時候,懸瓠之地便已經有了斷糧之憂。之所以還能維持到現在,俱都是得益于鄉人們男女老幼包括病弱一起上陣收集食料。

  幸在眼下乃是盛夏時節,周遭地域草木葳蕤,兼之動蕩經年已經磨砺出鄉野小民荒野覓食的能力,蟲鳥、魚蝦、野生果蔬,乃至于新發的蘆根,凡能入口者,俱為所食,配以零星谷米的薄羹,以此果腹。

  之所以原本将要生變的鄉民會變得如此有自律性,一方面是環境使然,奴軍對于懸瓠之地已成完全包圍勢态,除了淮南軍奮戰力保的這一片區域,周遭已無安甯。另一方面則就是因為對生機的渴望了,相對于四散潰逃,眼下無疑托庇于淮南軍保護之下,等待大軍救援才更有生的希望。兼之毛寶性命許諾,淮南軍始終奮戰在最前線,保護鄉民不受奴衆殺戮。

  正是有了這幾萬鄉人的助力,抵擋在最前線的軍隊才能在敵勢強勁、阻攔無力的情況下,得以次第退後,努力維持。而毛寶除了要坐鎮指揮救援前線戰鬥,到了夜裡後,還要再挑選組織幾百人的敢戰勇士,通過夜襲等手段,将白天丢掉的戰線再搶回些許。正是通過這晝夜不斷的努力,才能将這最後的陣地維持在了一定規模,沒有讓鄉民被窮逐猛趕,亡于波濤。而毛寶在這短短時間内,也因此在鄉民當中樹立起難以撼動的威信,乃至于成了這些人苦捱下去的唯一指望。

  若是沒有忙碌之事,民衆們便大批的聚集在一直伫立在營壘前的旗幢儀仗下,哪怕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隻要看到那迎風招展的旌旗,便能想到此刻仍有壯武戰士為了保護他們的性命而浴皿厮殺!

  一路挪行着回到營地,毛寶雖然仍是疲憊不堪,但在看到篝火映襯下民衆望向他那充滿希冀的目光,還是強打起精神,保持着平淡笃定的神情,在衆人的觀望中行至旗幢下,接過兵卒封上的菜根薄羹痛飲一碗,這才不乏豪邁的擦擦嘴角朗笑道:“今日奮戰數場,奴賊又是進退無功。若其衆技止于此,則我等軍民脫困有望,絕不會埋骨于此!”

  無論這話有幾分真假,在這樣的情況下尚能聽到如此充滿信心之聲,于人而言已是難得之慰藉。至于屢屢言及的援軍到底存不存在,又會何時才能至此,這會兒根本沒有人敢去發問,擔心會因此打破所有人的生之希望,從而激起民怨衆怒。

  事已至此,淮南軍也的确做到了守衛到鄉人最後一刻,包括一些居心叵測之人,這會兒也都覺得,就算沒有所謂的援軍,如果真是必死無疑,與其在惶恐中赴死,不如将這一份生之奢望保留到最後。

  “毛侯壯武!”

  人群中響起一些零星的贊頌聲,氣息雖然略有疲軟,但當中所蘊含的意味仍是不乏激昂。

  毛寶席地坐在旗幢下,近畔也多有軍卒環繞而坐,抓緊這不多的時間以休養氣力,稍後或還要對周遭之敵發動夜襲以搶回白日丢掉的戰線。

  作為此刻萬民生機信仰所系,加之也是戰鬥負荷最嚴重的人,毛寶餐食尚是優待以維持體力,但也隻是比旁人多了一碗薄羹,羹湯中還有半尾巴掌長的魚身。這羹湯不算美味,土腥、魚腥揉雜在一起,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

  毛寶捧在手心裡卻如珍馐細品,間或談起一些淮南事迹:“江東魚米盛産,得助于沈驸馬大用淮南。如今淮南地,哪怕生民小衆,也是兩餐不斷,白米滿盆,佐以油烹魚鲊、旋切鵝脯、秋肥蟹膏,餐食鬥米,不覺滿腹……”

  左近包括戰卒在内,不過是聊以菜羹果腹,聽到毛寶這麼說,不乏人已是腹中雷鳴,更覺饑餓。相處日久也不乏熟不拘禮者,聞言後已是苦笑道:“我等眼下食不果腹,毛侯卻多言美餐,實在是讓聞者難堪……”

  “哈哈,我也不是虛言誘人。待到來日全身過淮,在場諸位凡有饑馑,俱來我處會餐。縱使職俸匮乏,尚有爵印一方,售之待客,絕無俱納!”

  聽到毛寶這麼說,周遭已是哄笑聲連連,人群中不乏滿臉菜色者湊趣叫嚷,甚至于開始興高采烈的點餐起來。這麼一番哄鬧說笑,原本的饑餓感都略有緩解,隻覺得言從口出,已是齒頰留香。

  又休息過半刻鐘後,氣氛稍有回落,毛寶便喚來李倉等衆将,商議今夜要往何處突襲以搶回戰線。

  這時候,遠處汝水水道突然有火光次第亮起,将夜幕都渲染出一片朦胧光輝。民衆們眼見此幕更不能安,于是無論男女老幼俱都往旗幢附近靠攏而來,此處一時間人滿為患。毛寶一邊忙着安撫衆情,一邊派出兵衆沿水路前去打探窺望。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火光仍未熄滅,突然遠處的夜幕中陡然傳來雷鳴震響,節奏頻密,屢響不絕。

  “莫非奴兵将要大舉夜襲?”

  人群中惶急的議論聲頓時大作起來,毛寶在側耳傾聽片刻後,略加沉吟便命親兵敲響鼓号,同時齊聲大吼道:“王師烈攻奴衆,軍民脫困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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