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當!!!”
“嘿咗!嘿咗!嘿咗!”
牛嶺之下,錘擊和号子聲此起彼伏。
一共十餘人,正在鑿磨石料,并擡到河邊堆放。等對岸的亂石灘平整出來,采獲的石料就會裝船運過去。
這些石匠,都是半業餘的。
一個小鎮,哪有恁多專業活可幹?
他們平時都以種田為生,做石匠純屬兼職賺外快。
即便是業餘石匠,也相對孔武有力,不似普通佃戶那麼好欺負。
因此,黃老爺特别開恩,隻要他們進山采石,每人每天給十文工錢,而且提供一頓幹飯、一頓稀飯。
“開飯了,開飯了!”工頭叫喊道。
開飯時間,每天上午十點左右,每天下午四點左右。一天隻吃兩頓飯,這在偏遠鄉村是慣例,可不比鉛山那邊吃三頓。
十多個石匠坐在一起,端起飯碗頓時就炸了。
一個叫黃順的石匠吼道:“不是說五天見一次肉嗎?怎全是鹹菜!”
工頭冷笑:“有幹飯吃就不錯了,賤皮子還想吃肉?”
上次在客棧鬧了一回,黃遵德也有些害怕。不是怕佃戶們造反,而是怕佃戶們又鬧事,耽誤趙相公的工期不說,還在趙相公那裡落了面子。
于是,平整石灘的佃戶,每家隻出一人做工,其餘家人可以去忙碌春耕。
而進山采石、伐木的工人,不但擁有普通佃戶的待遇,并且每隔五天就能吃一次肉。
命令下達的第一天,大家果然見着肉了,雖然分量非常稀少。
此時正好是第六天,本來該吃肉的,卻連一點油腥也沒,竟然讓他們吃鹹菜!
黃老爺說吃肉就吃肉?
負責後勤夥食的家奴,負責監督的工頭,他們不趁機撈錢的嗎?
層層克扣,隻剩鹹菜。
石匠們一邊吃着糙米飯,一邊啃着鹹菜,臉上全是憤怒。
進山采石是重活,一頓幹的,一頓稀的,還隻能啃鹹菜,哪能吃得飽啊?等于每天餓着肚子幹活。
而且,他們都是家裡的壯勞力,缺了他們肯定耽誤春耕。
“幺叔,你聽說了嗎?外地來的趙老爺,每天可不止給十文工錢。”一個石匠低聲說。
幺叔叫黃幺,輩分挺大,其實也就二十多歲。
黃幺是見過世面的,每年被派去縣城押糧,就是把村裡的田賦押送去縣衙。有一年,他還被知縣留下,幫着修了半年的城牆。
就這半年,工錢沒賺到幾個,家中的親爹卻餓死了,親娘為了節省糧食選擇上吊。
黃幺問道:“趙老爺給的多少工錢?”
那個石匠說:“趙老爺給了一千兩銀子,八百兩買亂石灘,黃老爺負責把河灘平整出來。另外二百兩,都是給采石匠和伐木工的工錢,趙老爺買石料、木料的錢另算。”
石匠們頓時驚到了,趙老爺可真有錢啊!
一個石匠說:“咱們采石的,還有那些砍樹的,隻工錢就給了二百兩?”
“可不是?”之前那石匠說,“趙老爺當初定的工錢,采石匠一天80文,伐木工一天60文,亂石灘那邊一天50文。現在可好,咱們采石的一天就10文,砍樹的一天5文,亂石灘那邊連工錢都沒有!”
另一個石匠則說:“我也聽人講了,趙老爺沒有催工期,勸黃老爺春耕完了再開工。”
“那黃老爺急什麼?”
“急着拿銀子啊。這貨倉還沒開建呢,趙老爺就拿了一千兩出來。剩下的錢,不得有好幾千兩?”
“狗入的黃扒皮!”
“這趙老爺真是好人,聽說被打傷的佃戶,他連夜去送錢賠禮。他一個外地來的,哪敢欺負咱們本地人?都是黃老爺在使壞!”
“唉,莫說了,這都是命。咱們天生的賤命!”
“……”
飯還沒吃完,工頭又開始催了,衆人隻能囫囵往嘴裡刨。
下午時分,突然一塊石頭滾落,有個石匠避之不及,小腿胫骨給壓斷了。
對于采石場而言,這是很常見的工傷。
工頭不慌不忙,隻讓黃幺把傷者背到河邊,等船開過來再送傷者回家。
其餘石匠,繼續做工。
等船的時候,黃幺問道:“李四受傷了,湯藥費怎算?”
工頭反問:“他自己受的傷,自己出湯藥費,關黃老爺什麼事?”
黃幺不再說話,隻緊握着拳頭。
……
客棧。
黃遵德連稱呼都變了,憤怒質問道:“趙老弟,你為何半夜去賠禮,還胡說定好了工錢?”
趙瀚一臉迷糊:“什麼工錢?本公子沒提工錢啊。”
“那你有沒有半夜給佃戶賠禮?”黃遵德問道。
“有啊,”趙瀚解釋說,“我一個外地人,以後還要在黃家鎮做生意,可不能把那些佃戶都得罪了。家父常說,做生意和氣生财,把人打傷了還有甚和氣?今後把貨倉建起來,要是本地人三天兩頭鬧事,我趙家的生意還怎麼做?”
黃遵德勉強信了,痛心疾首道:“你糊塗啊。幾個賤皮子怕甚?敢鬧事就打!”
趙瀚冷笑:“你黃老爺當然敢打,我一個外地人哪敢?把本地百姓得罪狠了,半夜燒光我的貨倉,我怕是哭都不哭出來,甚至都查不出是誰幹的。”
黃遵德無法反駁。
趙瀚又說:“黃兄啊,你沒出遠門做過生意,你不知道這裡頭有多難。我為啥給你那麼多銀子?不就是想交好本地士紳嗎?你真以為我是冤大頭敗家子啊?”
“趙老弟說笑了,我又沒坑你銀子,哪來的什麼冤大頭。”黃遵德有些尴尬,接受了這個說法。
趙瀚繼續說道:“我趙家在泉州也有貨倉,就是因為得罪了泉州地痞,幾萬兩的貨物一把火燒個精光。”
黃遵德聽着都肉疼,幾萬兩的貨被燒沒了。
趙瀚歎息道:“黃兄你白天打人,小弟我晚上送錢,我這容易嗎?三更半夜的,摟着丫鬟睡覺不好?”
黃遵德疑惑道:“真沒提工錢的事?”
“我提工錢幹嘛?吃飽了撐的。”趙瀚郁悶道。
黃遵德告辭離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怎麼也想不明白。
就算趙瀚暗中煽動佃戶,那也該有所圖謀啊。
可趙瀚一千兩銀子都給了,煽動佃戶能圖些什麼?無利可圖啊!
左思右想,黃遵德還是選擇相信,因為趙瀚沒理由扯什麼工錢。
肯定是佃戶耽誤春耕,心懷怨恨之下,有人故意在造謠!
黃遵德回家之後,立即多派家奴做監工。就連進食,工人都不準坐到一起,必須隔離三步以上開飯。
這銀子,黃遵德一人吃不下。
征地涉及了三個大戶,都是黃家分出去的族人。那天出動上百家奴,也是三家一起湊數,黃遵德自己隻能出六十多個。
黃老爺家裡,算上丫鬟和燒飯婆子,家奴人數也才勉強過百。
……
河灘開工第八天。
怨怒情緒已經達到臨界點,由于工地不準私自交流,可以用道路以目來形容。
而且,亂石灘的工人待遇,變得愈發差勁。
監工多了幾個,克扣分潤的也變多,每天提供的稀飯猶如清水。工人們根本吃不飽,晚上回到家裡,還得自己煮飯加餐。
“轟!”
一個擡碎石的佃戶,突然暈倒在地。
“怎又暈了?”工頭皺眉道。
另一個監工說:“怕是在偷懶。”
工頭被逗笑了:“偷個屁懶,你每天吃那麼點,天天做重活也得暈。”
幾個監工都在發笑,盼着多累死幾個才好。
這些佃戶都是家中壯勞力,一旦他們在工地累死,今年肯定交不起租子。
監工們都是黃老爺心腹,可以撺掇主人奪佃,轉給自己的家人耕種。全鎮就那麼點土地,佃戶死得越多,空出來的耕地也就越多。
累暈的佃戶,被擡到旁邊躺了一陣。
剛剛醒來,正打算喝水,就被監工一鞭子抽去:“還在偷懶,快去幹活!“
就是要打,就是要催,累死了最好。
此人佃耕的水田,有一塊的收成還不錯。将這人累死了,今年就等着欠租吧,再趁機撺掇一番,明年肯定被奪佃。
環境險惡,同類死了,可分而食之!
做工的衆人停下活計,紛紛怒視監工,卻又不敢動手造反。
“看什麼看?讨打!”工頭大喝。
積攢的怒火,又生生壓下,衆人隻能埋頭幹活。
突然,趙瀚帶着小紅、小翠,慢悠悠往工地走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客棧夥計。
工頭連忙迎上,點頭哈腰說:“趙相公,您怎來了?”
趙瀚笑道:“我來看看進度。”
工頭拍兇脯說:“趙相公放心,保證幹得快,誰敢不聽話,往死裡抽他!”
監工們紛紛附和。
趙瀚朗聲勸道:“鄉裡鄉親的,低頭不見擡頭見,還是不要打人為好。我是做生意的,講究和氣生财,你們把人打壞了,還有什麼和氣?大家都恨我呢。”
附近許多佃戶都聽到了,覺得趙老爺是個講理的,反而是本鎮黃老爺壞得很。
趙瀚讓兩個客棧夥計,把挑來的木桶放下,大聲喊道:“鄉親們都過來。你們做工辛苦,我準備了一點茶水,算是犒勞諸位。”
工頭也不敢阻攔,連忙奉承道:“趙相公真是仁義。”說着,又朝衆人吼道,“還不快滾過來吃茶!”
佃戶們紛紛圍攏,取碗等着喝茶。
趙瀚面帶和煦微笑,關切慰問:“大家過得還好吧?放心,你們給我做工,保證不讓你們吃虧。”
衆人面面相觑。
突然,一個佃戶跪下痛哭:“趙老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