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館小閣樓上。
雁兒與鳳兒打包了行禮,将幾件女裝收起來之後,她們坐在桌邊,已是困得不行,腦袋瓜子直往下點。
沒辦法,她們大姐兒交代過,近日隻在白日睡覺,夜裡得留足精神。
“真是困了困了,出門一趟好累”
“大姐兒都沒叫累,不許叫。”雁兒摟着鳳兒,便把腦袋靠過去,心想着大姐兒說的“事機”怎還不來。
那邊張文靜已早早換好了一身男裝,嫌元嚴的一身道袍行動不便,要幫她也換一身窄袖。
元嚴時年已三十七歲,年輕時才色雙絕,不知引得多少高門俊才求娶,如今年華漸褪,猶有林下風姿。
張文靜給她裹好抹兇,笑道:“姐姐真是漂亮,怪不得我二哥念念不忘。”
元嚴自披着衣服,啐道:“小丫頭怎就這麼好色?”
“誇你一句,怎就成了好色?”
張文靜笑笑,擺出翩翩公子的姿态,捏了捏元嚴的下巴,又道:“姐姐莫不是在與小生調笑?”
元嚴無奈搖了搖頭,道:“你若不好色,看中李瑕什麼了?”
“他好看吧?”張文靜不急着辯駁,湊到元嚴面前,道:“他可不僅是臉好看,那風采姿态,姐姐可挑得出第二個人與他相比?”
“是是,不僅是臉好看,身子也好看,寬肩窄腰,身長玉立。”
“一眼之間便看得這麼清楚,你一女冠,怎可如此好色?”
元嚴再次無奈,微微歎息一聲,拉着張文靜在榻邊坐下,問道:“你可想好了?真随他走?女兒家的名節如何?”
“姐姐也知我有分寸,我清楚我在做什麼。此番西行,我并非便要棄了名節與他私奔,而是想當面談清楚”
話到這裡,張文靜低下頭,抿嘴笑了笑,帶着些羞意。
“談清楚婚嫁之事。”
元嚴道:“但這一去,便成了私奔了。”
“他是君子,會給我個名份的。否則久在此間,他有危險,許多事也不好聊,我過去一趟便是。”
“值得嗎?”
“姐姐近日觀之,覺得他值得嗎?”
“确是英雄人物,非我有資格評述的。”元嚴自憐一笑,道:“我也與你說了,旁的女子若問我如何尋歸宿,我隻說尋個身體康健能體貼的便好。你呢,心氣高,偏想尋個最出色的蓋世豪傑,難免要吃苦受罪。”
張文靜拉過她的手輕輕拍着,最後嘟囔了一句。
“我樂意嘛。”
“好了,别拉着我。”
元嚴起身拿起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放在膝上,默默等着。
這包袱,便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裡面裝着的是她父親晚年編著的諸多書籍,續夷堅志錦機詩文自警壬辰雜編南冠錄集驗方故物譜等等。
元好問與别的北地名宿不同,金亡後未曾入仕,不能保一方百姓,能做的也唯有保留中州文脈。
偏這亂世之中,書籍是最容易遺散的。
今歲中統建年,元嚴的三位兄長已入仕任官,有些書也是不宜留在家中的。如續夷堅志與壬辰雜編中便記載了大量蒙軍入中原以來橫暴恣肆之行徑。
元嚴猶記得父親溘然長逝時的場景。
當時,白樸帶回李瑕所贈的兩句詩,元好問垂死病中,又以舊詞回贈。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蓋世功名将底用,從前錯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這世間,有的人相處半生,所思所想猶天差地别;而有的人未曾逢面,已是畢生知己。
之後,元嚴于張文靜處聽聞楊果投奔李瑕、而李瑕今已得關隴,便起意将父親一生心皿交給其交情最深的故友。
她這次本就不是要回山西老家,而是要去尋楊果的。
原本還擔心,張文靜是為護送她,而起意離家出走,如今看來張文靜卻是極有主見。
時勢也怪,兩個女子相談一場,竟是同時決定要西行。
像是兩條小小的溪流彙往一條河
遠遠的,忽然聽到了殺喊聲。
“來了。”
張文靜擡起頭,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徑直起身,走到門邊推了一把。
門沒動。
“張延雄走了,聽了我們的話,要趁亂去劫出廉希憲。”
元嚴道:“若按張延雄的主張,殺了廉希憲豈非更好?”
張文靜道:“區别不大,将人交給李瑕,證明廉希憲就是叛逃了,對張家更有利些。”
她其實不太在意這些,在意的是李瑕要來接她了。
走到窗邊,往窗外看了一眼,她開口清喝了一句。
“出了何事?1
“報大姐兒,小人不知。但張将軍交代,請大姐兒”
“他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1張文靜喝道:“還不速将門鎖砸了,要我死在此間不成?”
“這”
說話間,驿館外李瑕已領着十餘人大步趕來,紛紛大喊着“保護大姐兒”。
張文靜大喜,指揮随她而來的二十餘人摁住張延雄留下的人。
“大姐兒?”
“快!報張将軍,大姐兒又要逃了”
“嘭。”
李瑕一腳将一名向外奔逃的張家護衛踹倒在地。
他下手也不重,隻讓人摁住他們。徑直拾起一塊大石,走到小閣樓前,擡手便砸。
火星濺開,一重門鎖已被砸落在地。
閣樓上張文靜大喜,捋了捋頭發,已起身站在門邊等着。
隻聽“咚咚”兩聲,門鎖掉在地上,門被打開,李瑕已在門外。
兩人對視一眼,又是笑。
“走吧。”
自然而然便伸出手牽着,自然而然便向往走,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逃亡的時光。
“啊,元姐姐快來,這位便是李節帥了”
元嚴并不嬌弱,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便走,身後雁兒、鳳兒也已精神起來,眼睛冒光,傻乎乎提着行李便跟上。
今夜對于李瑕而言,是數年來最輕松的一次,對于這些小女子們卻是一場奇異的冒險。
殺喊,火光,大山大河間的風陵小渡,月黑風高的夜裡,英俊高挑的一方名帥親入敵境破門而入接走了她們腦子裡便全是暈忽忽一片。
雁兒跑得很興奮,下樓梯時還差點跌了一跤,自己卻未留意,想的全都是大姐兒選了這樣的夫婿陪嫁丫環、陪嫁丫環
“這是遺山先生的書稿?”
下了樓,李瑕一手牽着張文靜,一手拎過那包袱,掂了掂,道:“楊公又要大哭一場了。”
他将包袱交在一名親衛手裡,鄭重交代了一句。
“保護好,不可沾濕了。”
“是1
元嚴一句話都還未說,壓在心裡兩年的重擔竟是就這樣被行雲流水地卸下去,未再擔憂别的,隻跟在李瑕與張文靜身後。
“風陵渡不能走,那邊在亂戰,随我從東面登船。”
“東面有船嗎?”
“安排好了”
李瑕與張文靜語速頗快,卻都很從容。
張延雄也沒那麼傻,不至于想不到李瑕會與張文靜合力控制張家護衛。之所以還敢離開,就是笃定他們不可能從風陵渡口離開。
但,在這兩人面前,張延雄隻會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瑕根本就不必從風陵渡走。
“籲”
夜色中,已有馬匹與馬車被帶過來。
“你們上馬車。”李瑕翻身上馬,向元嚴道了一句,伸手,又是自然而然将張文靜拉上馬背。
扯起缰繩,卻還悠哉悠哉往營房那邊繞了一小圈。
“出了何事?!爾等又要圍殺我張家不成?1
夜色中,岸邊的呼喊聲更響。
“儀叔安捕了廉相,儀家叛投了!救回廉相”
“儀家反了”
儀叔安還在慌慌忙忙披甲,心中煩躁。
怎麼能不煩?一會說張家反了,一會說廉希憲反了,現在可好,又說儀家反了。
搞清楚,他儀叔安才是蒙古宗親的心腹。
張家代表世侯、廉希憲出身金蓮川幕府、阿合馬代表色目商人的這些各路牛鬼蛇神各懷心思,竟敢全擠到解州鬧事。
問題在于,大蒙古國對各路牛鬼蛇神的管制本就不嚴,一時半會的,阿合馬也趕不到。
還真就隻能靠他這宗親心腹來鎮壓下去。
“報。”儀忠大步趕來,禀道:“大帥,反軍攻上岸了,想劫走廉希憲。”
“多少人?”
“守蒲津渡的三四百人,說是奉陝西行台之命”
“這裡是山西!他們的陝西已經丢了,廉希憲送給李瑕的1儀叔安大怒,喝令道:“立即把廉希憲押回解州。”
儀忠連忙派人去押廉希憲,又道:“大帥,我恐廉希憲叛投之後,早有攻山西之意,故意帶兵渡河,今日風陵渡若失,不堪設想”
儀叔安一驚。
他猛地回想起來楊實說的那些話――李瑕欲取山西。
“不,他說好了休戰的該死!李瑕說了罷兵休戰的”
“可楊實提出要交還廉希憲,大帥并未答應”
“去!守住渡口,去找張延雄來,事情是他鬧出來的,告訴他,李瑕本欲休戰,是他擅自動手擄人,鬧出這動靜。張家若不為我解決,我狀告至陛下面前1
“是”
儀忠大步而走,一邊不停驅使兵馬去守風陵渡,一路趕到營牢,隻見張延雄正帶人堵在門外要殺廉希憲。
甫一見面,張延雄不等儀忠開口,徑直喝道:“為何還不斬廉希憲,讓他調兵攻山西?!你儀家反了不成?1
儀忠一愣,忙道:“張将軍息怒拿下廉希憲之時,風陵渡那麼多人,難免有人”
“夠了!還不把廉希憲首級拿來,威懾反軍?1
“不可!此事我家大帥已上報行台,不可擅作主張你們,速将廉希憲押往解州張将軍,請你盡快帶張家勇士助我守渡口。”
“關我屁事1
張延雄眼中精光一轉,佯怒,啐了一口,轉身便要走。
要做的事已做完了,眼下回驿館看住大姐兒才是要緊。
沒想到,儀忠竟是一把趕上,死死拽住他。
“張将軍,你莫忘了,是你擅自主張擄回廉希憲,才釀成今日之禍。”
“放屁!要不是我捉回廉希憲,解州都被他謀劃下來了1
“不,我家大帥早有安排,已請行台調兵,是張将軍逼得廉希憲提前動手。誤我家大帥大事。”
張延雄暗罵儀家無恥,但話都這麼說了,沒奈何,隻好帶人去助儀家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