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昌。
李曾伯與廉希憲相處得并不算好。
他們各任隴西制置安撫使與副使,是李瑕與朝廷相互妥協的結果,李瑕放李曾伯過來任官,朝廷任命廉希憲官職。
雖說各有分工,一個施政,一個領兵,偏偏兩人都是文武雙全,能對對方管轄内的事插上幾句嘴。
再加上出身與立場不同,看對方更是不太順眼……
“稀客啊,海牙公難得來我大營,何事?”
“我不姓‘海牙’,我們是父子連名,家父諱‘布魯海牙’,家祖諱‘吉台海牙’,海牙是父名,不是姓。”廉希憲解釋到這裡,擺了擺手,“我既起了漢姓,李公稱我漢姓即可。”
“恕罪,我不知你們畏兀兒人連姓也無。”
廉希憲上前幾步,走到了李曾伯桌案前,提起毛筆,在一張紙上寫下幾個字。
“維吾兒。”
李曾伯問道:“有何不同?”
“我們部族之名,有‘團結聯合’之意,譯為‘畏兀兒’不妥,依李郡王之意,譯為‘維吾兒’更彰原意,此名……美矣。”
廉希憲看着自己寫就的那三個字,不由再次感慨道:“美矣。”
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族名,便是與李曾伯合不來,也不忘顯擺一番。
李曾伯低頭看去,至少承認對方寫得一手好字。
“廉公喜歡美名?”
“算是吧。”廉希憲應了,想了想,幹脆大方承認道:“我确是想要青史留美名,有何不妥?”
他一承認,李曾伯反倒是無言以對。
兩人這一照面,寒暄的幾句中,彼此便看出了許多東西。
廉希憲為何歸順于李瑕?除了實力之外,李瑕的施政态度其實是比忽必烈更包容,眼光更深遠的。
眼下雖還未有個成形的新制,但廉希憲卻能從如“維吾兒”這個譯名等各種小事中感受到李瑕的理念。
哪怕就是為了青史留美名。
李曾伯也在反思。
大宋黨争内鬥确實是太久了,鬥得久了,不自覺氣量便窄了。
不得不說,川陝風氣是不同。隴西這邊天高地廣,風景遼闊,這邊人也豪闊。
廉希憲在回回人裡氣量不算大的,但比賈似道還是能容人得多……
“談公事吧,廉公今日來,為的是山東李璮之變?”
“是啊。”
“牽一發而動全身,誰能想到遠在東海之濱的一場變亂,還能幹系到隴西時局?”
“李公誇張了。”廉希憲道:“不說蒙古,便是當年西遼國也是疆域廣袤,相比而言,山東到隴西這點路真不算遠。”
李曾伯頗覺沒面子。
作為宋臣,與人談疆域……沒甚意思。
“近來西北面常見蒙古探馬出沒。”李曾伯起身,指點起地圖,“觀蒙軍于會州、蘭州、至六盤山一帶動向,恐有南下之勢。”
“想來,既是為了牽制我們在關中的主力,使我們不能響應李璮……也是打算入境搶擄。”
“忽必烈既要平定李璮之亂,猶能抽得出兵力攻隴西?”
“恰是因阿裡不哥棄哈拉和林而逃,忽必烈方得空隙平李璮之亂。”廉希憲手指在地圖上河西走廊的位置劃了個圈,道:“而阿裡不哥一逃,西域諸王必有一部分轉而支持忽必烈,借着攻打隴西,還可整合這一部分兵馬。”
李曾伯的眼神便憂慮起來。
隴西地勢開闊,不像川蜀多險峻高山,不像京湖多江河湖泊,本就不好守。
何況如今立足未穩?
“老夫已數次傳信,請從漢中、關中調更多援兵入隴,今日廉公來,可帶了李郡王的答複。”
廉希憲沉默了片刻,道:“須再等等,這次不僅是西面受敵,東面防線的壓力亦很大。”
“老夫聽聞,李郡王先後俘虜了近七萬騎兵?隴西、關中、漢中一共有騎兵近兩萬之數,猶有五萬俘虜……”
“不恰恰是這五萬俘虜供養着這近兩萬騎兵?”廉希憲道:“六萬匹戰馬,每年支草一千五百萬束,料一百五十萬石。一騎之費,可養步軍五人,而五名勞力,難養騎兵一人……這帳李公不會算不明白,不知問這話又是何意?”
李曾伯微微苦笑。
他之所以問這個,無非是還想捉廉希憲手裡的錢糧之權罷了。
且這般一問,李曾伯對李瑕如今的實力也有了個更直觀的了解。
李瑕最大的問題還是在于窮,在于沒有積蓄。但隻要再有幾年光景,讓川蜀恢複生産,讓李瑕整編好兵馬,則必有不弱于李璮那積累了三十年的實力。
怪不得朝廷以及忽必烈都如此忌憚李瑕,因看得出來,眼下再不除掉,往後必然成為後患。
但對于李曾伯而言,這種内鬥已不是當前最要緊之事。
蒙古騎兵就在西北方向虎視眈眈。
“老夫自是想守隴西。”李曾伯緩緩道,“但不知多久才能有援兵?”
“眼下還說不準。”廉希憲道:“隻能與李公談談這次的方略,郡王打算盡可能地拖住河南兵馬,延緩李璮的覆滅。隻要李璮還在,宋廷……朝廷便可趁機出兵,漸漸将河南的蒙軍拖入苦戰,則蒙軍在山西的布局必亂,之後則趁亂先解決東面之敵,方可全力支援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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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遠在濟南的李璮大概不知道他這一場叛亂在多大範圍内造成了影響。東至瀕海,南至臨安,北至燕京,西至鞏昌,各方勢力皆被他牽動。
但也就在叛亂最開始,主導局勢之人就已經不是李璮了,是忽必烈。
之後,李瑕也開始試圖掌控住局勢的走向。
他的思路很簡單……當對手要把壓力推到他頭上,他都是毫不猶豫把壓力反推到對手頭上。
在心态上,李瑕已顯得很輕松,至少已比史天澤、董文炳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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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炳确實是感到了惱火。
他亦是世侯,時年雖隻有四十五歲,卻長相老成,做事穩重,甚至連忽必烈都稱他為“董大哥”。
董大哥文武雙全,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也曾攻過鄂州。政務上,他這兩年也能與趙璧、祃祃一起總領中原錢谷。
去歲,阿合馬懷疑趙璧、商挺通敵,強行将這兩人免職押往燕京,洛陽便換由董文炳坐鎮。
這次李璮叛亂,川陝的李瑕會有何反應,董文炳是與中書省通過氣的……依劉秉忠的意思,與其說派王荛到漢中是引誘李瑕出兵的,不如說是讓李瑕感覺到這是誘敵之計。
換言之,劉秉忠通過王荛告訴李瑕“你若敢支援李璮?我們布好埋伏了。”
确實有埋伏,但李瑕來得太快了。
兩千騎兵,一人雙馬,糧草也不帶,專找擁有兀魯思的蒙古領主或是奧魯官進行搶擄……
這是蒙軍的打法,但李瑕不如蒙軍那麼擅長驅使俘虜攻城,注定是達不到蒙軍穿插敵境的效果。
董文炳思來想去,推算出了李瑕攻下永甯縣之後的幾種可能。
一是徑直退回關中;二是奇襲洛陽;
三是占據永甯,等待關中援兵,這是最有可能的,因永甯縣附近有個金礦,确實值得占據。
董文炳有了推斷,命令他二弟董文用向北繞道,封鎖崤道,又命令其三弟董文忠由洛陽領兵緩緩向西推進。
兩路兵馬共萬餘人,向永甯縣的兩千人包圍上去……像是兩隻手伸出準備拍蒼蠅一般,隻等“啪”的一聲,将那蒼蠅拍死在手掌之中。
董文炳還交代了兩個弟弟見機行事,哪怕李瑕沒有困守永甯,也不能讓其逃脫。
這一戰不難打,李瑕确實是太冒險了……
終于,董文忠回來了。
董文炳得到消息,快步便向府門外趕去,心中頗為期待。
陛下雖然沒明着說過,但除掉李瑕顯然是極大的功勞,比如報了先帝死在釣魚城的大仇,封賞絕不會少……
“這麼快就回來了?李瑕的頭……”
“大哥。”董文忠快步進了堂,卻是道:“我們沒見到李瑕的兵馬。”
“何意?情報有假不成?”
“我與二哥抵達時,那兩千騎已不在永甯境内。”
“撤回關中了?”
董文炳沒得到有敵人進攻洛陽的消息,隻能推斷李瑕撤了。
他有些驚訝,道:“永甯的金礦他竟是不取……”
“大哥,李瑕應該并未撤回關中,按探馬探到的迹向,他似乎轉道東南,往汝州去了。”
“汝州?”
董文炳更是驚訝,大步到地圖邊,目光凝視着河洛的道路。
他之前沒想到李瑕還敢去汝州,不是因為汝州不能去,而是李瑕沒有補給、沒有援兵,如此孤軍深入,與取死無異……
“不對,不是孤軍深入……”
董文炳将頭湊得近了些,擦着地圖,像是上面有隻蒼蠅。
“這是……這是蒙古國借道攻金的路線?你反過來走?”
他猛地瞪大了眼。
“李瑕有援兵?他從漢中出兵了?要攻唐州、鄧州?要攻史權,逼史帥回防?快!通知史權戒備,通知山西留意關中宋軍是否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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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
廖瑩中看罷手中的信件,又去看地圖。
“機會确實是極好!李璮牽制了一部分蒙軍在山東,亳州附近的蒙軍換了将領,李瑕又出兵河洛,牽制了唐州、鄧州一帶的蒙軍……淮河一繞,幾乎是空的啊。”
“可取?”
“平章公已有定計?”
賈似道點了點頭。
他這人,說奸也奸,但至今還從不畏戰、怯戰。
既要做周公,便不願輕易放棄這個匡扶社稷的機會。
眼下,也确實需要更大的威望。
“定計有,隻是國庫錢糧不足。”賈似道喃喃自語道:“這麼好的機會,再和籴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