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外,掌珠從雪隐出來,走在幽靜的小徑上,這裡是皇家林苑,四周全是侍衛,密不透風,各府的扈從全在外面等候。
掌珠喜靜,一個人慢慢走着,希望筵席能快點結束,也好回去陪夢裡的小崽崽。
倏然,一把篦子砸了過來,正中掌珠額頭。
掌珠捂住額頭,低頭看向落在地上的篦子。
“啊!”方小鸢提裙跑過來,撿起篦子,嘴上說着抱歉,姿态卻嚣張,“我腳底打滑,篦子從手裡飛了出去,可有砸傷?”
這麼拙劣的借口,饒是掌珠涉世未深也悟得明白,“沒事。”
方小鸢料定掌珠是個受氣包,幾不可察地哼了一聲,甩發去往雪隐,發尾差點甩到掌珠的眼睛。
掌珠不想惹事,景國公手握三千營的二十萬兵權,方小鸢的家世底蘊絕非她一個孤女可比,即便入了首輔府,也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掌珠知道自己的分量,扯扯嘴角,提步走向樓宇,倏地,手臂一緊,被人捂住嘴,扯進合歡樹林。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借着樹杈上的燈籠看清來人,小幅度地推了一把,“殿下自重。”
蕭硯夕松開她,眼底流露諷刺,“啧。”
他沒說下去,但掌珠猜得到,定是“孬包”二字。
金織蟠龍常服給人一種無形的施壓,掌珠退後兩步,“殿下有事?”
“出來透氣,碰巧遇見。”蕭硯夕靠在樹幹上,眉眼間風流恣意,帶着一絲凜冽。
“哦。”掌珠福福身子,“那我先告退了。”
“等等。”
掌珠停下,扭頭看他。
蕭硯夕不鹹不淡道:“誰準許你走在孤前面?”
“......”掌珠撓撓鼻尖,讓開路,“殿下先行。”
這溫吞的性子,蕭硯夕上下打量她,目光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随即移開,大步離去。
掌珠停在林子裡,想等蕭硯夕走遠,卻不巧,瞧見方小嵈跑到蕭硯夕面前,遞上一個荷包,“臣女繡的,請殿下哂納。”
因為蕭硯夕背對掌珠,掌珠瞧不見他的表情,不知他收下與否。
掌珠在林子裡等了一會兒,見人都離開,才慢悠悠走進樓宇,步上旋梯時,恰好遇見與友人相談甚歡的宋屹安。
宋屹安瞧見掌珠,走到掌珠面前,因掌珠站在下一級台階上,宋屹安自然而然地彎下腰,溫笑道:“人多,能否習慣?”
掌珠抓抓裙帶,因這裡跟宋屹安最熟絡,露出一抹笑,“不太習慣,想躲起來。”
兔子一樣老實的姑娘,惹得宋屹安失笑,“一會兒我接你和娘親回府。”
掌珠乖巧點頭,“嗯。”
二層聚集着男賓,一些勳貴家的公子哥将視線鎖在旋梯口,開始小聲談論起來。
“這姑娘什麼來頭,太子竟然為她牽線搭橋?”
“小模樣是真标緻,要我說,尋什麼娘家,不如給她指婚,嫁個名門世家,比養女聽着體面多了。”
“說不定是太子玩膩的女人,尋個借口,送給宋屹安了。”
幾人哂笑,碰杯飲酒。
亥時一刻,衆人聚在二、三層的環廊上,俯身欣賞天井大堂内的歌舞。正統的絲竹管弦并不能激起勳貴的興緻,不知是誰起的哄,想要進行“以舞相屬”。
蕭硯夕站在二層最顯眼的位置,唇畔銜着淡笑,算是首肯了。
所謂“以舞相屬”,一般是東道主起舞,再邀賓客酬答,但以蕭硯夕的性子,是斷不會取悅他人。
誰來領舞,有了萬種可能。
想要擠進東宮的貴女們躍躍欲試,隻有掌珠縮在一角,不是假清高,是不懂其中的規則,“以舞相屬”的講究極多,即便是文人士大夫,也可能因舞姿錯誤,得罪了邀舞之人。
皇後沖二層的蕭硯夕道:“太子選一位領舞者吧。”
聞言,景國公夫人将方小嵈推出人群,立在欄杆前。
其他诰命夫人暗自撇嘴,太子從未表現出對方小嵈的青睐,憑什麼方家人事事出風頭?
被衆星拱月的蕭硯夕稍稍擡眸,潋滟目光随意一掃,不知多少貴女為之傾倒。
掌珠又往後縮了縮,總感覺他嘴角的笑很壞。
蕭硯夕雙手撐在欄杆上,似笑非笑道:“諸位中,誰能獨領風騷,孤并不清楚,不如擊鼓傳花,傳到誰是誰。”
景國公夫人拉下臉,她都做到這份兒上,太子依舊沒有賞臉。
其餘诰命夫人偷笑,方家就是自作多情!
鼓點起,彩球從二層開始依次傳遞,傳遞速度極快,不知是誰忽然上抛,彩球飛上三層,落在方小鸢手裡,方小鸢抱着彩球停頓了會兒,才遞給妹妹。
鼓聲戛然而止。
彩球落在方小嵈懷裡,方小嵈喜不自勝,下意識驕哼一聲,捧着彩球去往一層大堂。
禮部尚書夫人氣得牙癢癢,心道這鼓手定是故意的。
方小嵈朝上首的蕭硯夕行禮後,旋即而舞。
之後,她相屬了次輔嫡女,次輔嫡女又相屬了将軍府嫡女,一來二去,輪到了方小鸢。
方小鸢扭着腰肢,翩翩而舞,舞姿優美,一看就是下了功夫,一舞罷,她相屬的下一個人是...掌珠。
掌珠剛想搖頭,被薛氏制止,“以舞相屬”最重要的規則就是被邀之人不能拂了邀請者的顔面,薛氏也是為難,但還是推着掌珠下了旋梯。
掌珠欲哭無淚,根本不懂其中規則。
衆人竊竊私語,笑她山雞變鳳凰,也有一些年輕的官員被她的容貌驚豔到。
站在蕭硯夕身邊的刑部員外郎,名叫季弦,是皇後的侄兒,與蕭硯夕關系甚笃。看清掌珠的容貌後,扭頭笑問:“殿下覺得,掌珠小姐容貌如何?”
蕭硯夕盯着小姑娘,懶懶吐字:“中人之姿。”
季弦啧一聲,“臣看着,甚是美豔。”
話語裡帶了男子對女子的欣賞,蕭硯夕冷冷瞥一眼,目光鎖在掌珠身上。
這時,宋屹安走到蕭硯夕身邊,躬身作揖:“小妹初來乍到,對規矩禮儀不甚了解,臣能否代她完成此舞?”
同時走過來的宋賢松口氣,兒子要是不出頭,他這個剛剛做爹的就要親自上陣了。
季弦驚訝于宋家人對掌珠的禮遇,明明才相處幾日,就處出感情了?
在場之人,除了蕭硯夕、皇後,和三位老臣,其餘人均不知掌珠和恒仁帝的淵源,更不理解,蕭硯夕為何親自出面,為掌珠選定養父母。
蕭硯夕還未應聲,一旁的季弦會錯意,大聲問道:“宋少卿要與令妹一同起舞?”
“......”
季弦敲敲手中折扇,“甚好,我還未見過相屬雙人舞呢。”
既被誤會,宋屹安也沒多做解釋,詢問蕭硯夕:“能依季大人所言,由臣和小妹一同完成邀舞否?”
蕭硯夕看向季弦,鳳眸微掀,冰冷冷的。
季弦撓撓頭,何意啊?思忖片刻,靈光一閃,莫非太子表哥喜歡那女子?
那可不能讓宋屹安去“英雄救美”。
季弦自認摸準了蕭硯夕的心思,大聲道:“在場諸位,誰不想目睹殿下的舞姿?不如請殿下與這位姑娘共舞,諸位意下如何?”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起哄附和季弦,方家姐妹臉都綠了。
蕭硯夕一腳踹在季弦小腿肚上。
季弦“诶呦”一聲,心想莫非會錯意了?沒等他細想,蕭硯夕抽走他手中折扇,施施然步下旋梯,當着衆人的面,來到掌珠面前。
掌珠正陷于無措中,見他走來的那一刻,覺得他周身在發光。
看小姑娘懵懵的模樣,蕭硯夕輕呵一聲,擡起握扇的手,語氣頗冷,“拽着。”
掌珠剛握住折扇另一端,就被男人扒拉着原地旋轉,蕭硯夕盡量不觸碰她的身體,隻用另一隻手不停推她細腰,嘴裡指揮着:“轉,轉,繼續轉。”
掌珠快轉吐了。
衆人瞠目結舌,搞不懂太子殿下怎麼跟一個小姑娘較起勁了……
就在掌珠快支撐不住時,蕭硯夕忽然道:“可以了。”
掌珠停下來,眼前場景還在打轉,腳步虛浮。
蕭硯夕替她邀請了另一名賓客,帶着她步上旋梯,小姑娘暈乎的不行,經過旋梯拐角時,差點後仰,被男人攬住腰身。
掌珠推開他,扶着牆緩釋不适感。
蕭硯夕抱臂靠在旋梯一側,頗有看她笑話的意味。
掌珠從未見過這麼奇怪的人,明明一身貴氣,像站在雲端俯瞰衆生的王者,卻喜歡欺負人。
惡劣。
是她腦海裡蹦出的一個詞。
她沒看他,扶着牆慢慢往上走,明明隻是頭昏引起身體不适,可看在他人眼裡,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薛氏上前迎她,摟着她的肩膀走到一旁休息,心裡自責,剛剛該硬着頭皮拒絕才是。
方小鸢拉住母親,小聲嘀咕:“娘,這女人不會懷上了吧?”
景國公夫人臉色一沉,摸了摸長長的護甲,扭胯走到掌珠身邊,語含關切,“這是怎麼了?”
掌珠窩在薛氏懷裡,捂着兇口,搖了搖頭,“小女子無事,多謝夫人關心。”
景國公夫人看向薛氏,“宋夫人還是陪掌珠姑娘回府吧,别強撐着。”
薛氏拍拍掌珠,輕聲道:“你在這等會兒,我去跟老爺打聲招呼。”
掌珠點點頭,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個喧嚣之地,她與榮華富貴格格不入,隻想安生度日。
待薛氏一走,景國公夫人笑着揉揉她的頭,“多大了?”
掌珠擡睫,往後靠去,避開她帶着護甲的手,“十五。”
面前的女子姱容嬌顔,腰細臀翹,使景國公夫人有了提防之心,别看小姑娘出身卑微,如今,她是宋賢的養女,但凡宋賢動點心思,就能把人送到太子身邊。
原本,在太子選妃一事上,景國公夫人并未将宋家夫妻納入對手範疇,然後,在見到掌珠後,一些計謀在無聲無息中變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