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落檐上,覆蓋了黃琉璃屋頂。不畏嚴寒的麻雀飛落其上,叨起細碎谷物。
幽靜的田園小院中,春蘭端着一盆熱氣騰騰的饅頭從竈房出來,走進雕花窗棂小屋。
“小姐,開飯了。”
逼仄的卧房内,掌珠梳理好長發,蓮步盈盈走出隔扇,“劉嬸呢?”
“劉嬸去隔壁借醋了。”春蘭将饅頭擺盤,又掀開桌子上的清蒸鲈魚和辣子雞,一股飯香登時飄散在室内。
春蘭從頂箱櫃裡取出軟墊,放在桌前繡墩上,扶掌珠坐下,“劉嬸說晚上吃糖醋小排,得借點醋,就是不知鄰居好說話麼。”
掌珠拿起筷箸,專往辣子雞上夾。
春蘭眼珠子一轉,笑道:“酸兒辣女,小姐這胎會不會是女兒?”
掌珠撫摸肚子,眉角眼梢盡是柔色,“都好。”
但夢裡的小崽崽是個帶把的,掌珠料定,這胎會是男嬰。
頂箱櫃旁的小幾上擺放着針線簍,裡面放着許多刺繡小件,是主仆三人閑來無事縫制的,全是嬰孩的佩飾。
稍許,劉嬸推開門,伴着一道冷風走進室内,怕掌珠戗風受涼,趕忙轉身關上,“隔壁鄰居熱情得很,我去借醋,人家還附贈一筐雞蛋。”
春蘭接過竹簍,“咱們晚上再加一道雞蛋醬,管飽開胃。”
劉嬸點點頭,“那我再擀點面條,雞蛋醬拌面。”
“我看行。”
一老一少說個不停。
掌珠靜靜聽着,曾經空落落的心被一點點填滿。
劉嬸淨手後,坐在掌珠身邊,“過幾日就是臘八節,又趕上休沐,大人應該會過來陪陪小姐吧?”
春蘭扯過繡墩靠在掌珠另一邊,“大人說過,隻要不忙就會過來,隻是,我怕大人會被宮裡那位盯上。”
“不會的,宮裡那位要是不想放過小姐,早就帶人來了。”
在掌珠面前,兩人從不敢提“太子”,都是以“宮裡那位”借指,似乎這樣,就真的能完完全全斷了與蕭硯夕的聯系。
掌珠沒接她們的話茬,但她心裡明鏡,蕭硯夕不會再出現了。父親讓她以這樣的方式遠離京城,實則是掩耳盜鈴,明眼人一葉知秋。但同時,明眼人是不會揭穿這個假象,因為,很多世家家主都希望她離開京城。
而蕭硯夕呢?
高傲如他,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糾纏。
主仆三人吃了一頓溫馨的午膳。之後,掌珠披上蒹葭滾邊毛絨鬥篷,去往院子裡散步。冬日無風時,驕陽格外暖融。掌珠捂住肚子,低頭跟“寶寶”講話。
這時,杜府扈從駕着馬車而來。聽見車沿的鈴铛聲,掌珠面露欣喜,小碎步走到栅欄前,眼巴巴望着馬車方向。
扈從停下馬匹,下車行禮,“小姐。”
“嗯。”掌珠颔首,視線掠過他,緊緊攥着車簾。爹爹提早來了嗎?
扈從發覺小姐誤會了,失笑道:“大人沒來。”
掌珠杏眸一黯,“哦。”
扈從掀開簾子,扶着一名老郎中下車,解釋道:“這是大人從外地請來的大夫,來給小姐把把脈。”
掌珠點頭,讓春蘭開門迎客。
幾人走進偏房,老郎中拿出青瓷脈枕,放在桌子上,搓熱掌心,“小姐請。”
掌珠撸起一截袖子,将手臂搭在脈枕上,頗為緊張地舔下唇。自上次被診出喜脈後,這是第一次診脈。
老郎中将指尖搭在她的脈搏上,閉眼感知脈象,花白的眉毛越皺越緊,松開手,示意她換手。
再次搭脈,老郎中臉色都變了。
掌珠心裡一緊,“怎麼樣,孩子健康嗎?”
老郎中收回手,複雜地看着她。
真是要把人急瘋,春蘭跺跺腳,“您倒是說呀。”
掌珠臉都白了,生怕寶寶有恙。
老郎中歎口氣,“觀小姐脈象,并非滑脈。”
“......”
“小姐沒有懷上。”
轟隆。
這句話如一道晴天悶雷,炸在掌珠的腦海裡。
沒有懷上......
她木讷地問道:“您說什麼?”
春蘭和劉嬸也急得臉色煞白,怎麼可能鬧出這麼大的誤會?!
老郎中起身收拾藥箱,心道安胎藥算是白帶來了。
“小姐的确沒有懷上,不過别着急,小姐年輕,有的是機會懷上孩子。”
一句安慰話,微不足道。掌珠捂住肚子,還是沒法接受現實。
扈從撓撓鼻子,不知該如何勸,更不知該如何回複主子。杜府知情的仆人,都知父女倆為這個孩子付出了多少。
送走老郎中,劉嬸沖春蘭擠擠眼睛,“你去陪小姐說說話兒,别讓小姐一人胡思亂想。”
春蘭哪知如何安慰小姐。自從被薛氏送給小姐,就知道小姐悄悄縫制嬰兒兜肚、尿布的事,也知小姐有多喜歡孩子...這下可如何是好?
卧房内,掌珠倚在窗邊,愣愣盯着針線簍裡的刺繡小老虎,鼻頭酸了又酸,可一滴眼淚也落不下來。情緒處于無法接受與極度崩潰之間,還伴着一絲僥幸,希望是老郎中誤診了。可現實不容她置疑,沒懷上就是沒懷上。
情緒如乘上羽毛,輕飄飄的,不着地;又如飄入洞穴,空落落的,不踏實。多種情感沖撞折磨,最終彙成一聲長歎。
夢境如幻,是真是假,戲弄夢中人。
可笑的事,兩個多月沒有光顧的月事,在錯亂中來臨......
掌珠從雪隐出來,魂不守舍地回到屋裡,取出月事帶,又去了一趟雪隐。之後,裹着棉被窩在床上,倦怠至極。
小腹的隐痛感極不舒服,折磨着本就處于崩潰邊緣的小姑娘。
劉嬸端來姜湯,扶着掌珠喝下,“小姐别急,等咱們嫁人,還會懷上小主子的。”
嫁人......掌珠怔愣。自從與蕭硯夕颠鸾倒鳳,她就再沒想過嫁人。倒不是為他守貞,完全是沒有嫁人的心思。而且貞潔已失,哪個倒黴蛋會真心實意接納她?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終于迎來臘八。
這天一大早,春蘭和劉嬸就開始忙活飯菜,準備迎接主子過來。
掌珠也收拾好了心情,乖巧地等待父親。
時至傍晚,杜忘終于抽出空,忙不疊地騎馬趕往城外。當瞧見站在風雪中,提燈伫立的女兒時,剛毅的男人忽然濕了眼眶。
八年的空白記憶,願在這一刻重新染上缤紛色澤。
他跨下馬,疾步走到女兒面前,半是責備半是關切道:“怎麼不在屋裡等着?外面多冷。”
掌珠吸吸凍紅的鼻子,踮起腳抱抱父親,“爹爹。”
杜忘僵了一下,随即笑開,展臂抱住乖女兒,“走,進屋說。”
父女倆相攜入了正房。劉嬸迎上來,接過兩人身上的鬥篷。
杜忘拍拍掌珠頭上的雪花,仔細打量着,“珠珠瘦了。”
掌珠捂住被風吹疼的臉蛋,“那爹爹陪我多吃些。”
屋裡飄來飯香,杜忘笑開,“嗯,正好為父也餓了。”
劉嬸笑着招呼兩位主子淨手入座,春蘭站着桌前盛臘八粥,“奴婢腌了臘八蒜,大人要不要嘗嘗?可能會有點辣。”
“也好,很久沒吃了。”杜忘拿起筷箸,為掌珠夾排骨,“多吃點肉,吃什麼補什麼。”
一旁的劉嬸噗嗤一樂,這位剛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很少當衆開玩笑,也就隻有小姐有這福氣,享受父親的愛護。
掌珠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碟,攏下黛眉,吃完這頓,會不會胖成小豬?
“爹爹也吃。”
“诶。”
主仆四人在不算寬敞的小屋裡度過了一個溫馨的臘八,誰也沒提孩子的事,心照不宣地選擇放下。
不放下又能如何,難不成回京去求那個男人,賜給她一個孩子?
那男人會同意嗎?
想都不要想。
燈影之下,掌珠苦澀一笑,擡眸看向夜幕中的繁星,告訴自己,往事就當宿醉一場,酒醒後各自安好。
深宮。
陪皇後用膳後,蕭硯夕負手走在漫天飛雪的青石甬路上,兩側紅牆碧瓦,與他身上的赤色常服融為一體,襯得膚色更為冷白。
男人漠着一張臉,慢慢走着,身後的宮人提着羊皮宮燈,亦步亦趨跟在幾步之外,沒人敢走錯一步,更别說打個噴嚏。主子心情不好,當随從的最是擔驚受怕,他們都希望太子爺能笑一下,但顯然是種奢望。
回到東宮,正殿的紫檀镂空大案上,擺着各式各樣的精美贈禮,是各戶貴女給太子準備的一點心意。說是心意,與心機無異,包含了濃濃的“意圖”,甚至有人送了紅肚兜。
蕭硯夕瞥了一眼,這些貴女,把自己當做了紅塵女子不成?
陪太子爺解悶的季弦苦不堪言,好好的臘八,他想抱着自己的美姬這樣那樣,這下好,隻能陪着太子爺這樣那樣。
他咳了一聲,看向紅肚兜,哼道:“庸脂俗粉,趕緊丢出去,别污了殿下的眼。”
張懷喜拿起兜肚就要丢,蕭硯夕冷眸看來,張懷喜舉着兜肚不知所措。
季弦扯過兜肚,遞給蕭硯夕,“表哥瞧瞧?”
“滾。”
“好嘞。”季弦拿着肚兜跑出屋,埋在雪地裡。
蕭硯夕拿起蓋碗,茗氣攏上眉頭,他忽然憶起皇商陳漾,那人茶藝一絕,為人輕狂,倒是與身邊人都不同,“擺駕,城東陳記雅肆。”
臘八夜,來酒樓的食客本就少,加之東家今晚無心經營,早早讓廚子、跑堂回家去了。
陳漾在密室中與蕭荊對弈,輸了十盤,放下棋子,“棋逢對手才有意思,陛下跟我下棋,不覺得無聊?”
蕭荊單手執棋,盯着棋盤,“不在意輸赢,就不會覺得無聊。”
“行吧。”陳漾為兩人斟茶,“再來一局?”
這時,店小二叩動外面的牆壁,“外面來了位貴人。”
陳漾挑眉,再尊貴,有眼前這位尊貴?
“誰啊?”
店小二趴着牆壁上,小聲道:“是太子殿下。”
聞言,蕭荊眸光一閃,僵了手指。
陳漾笑問:“這麼趕巧,陛下不見見?”
“不了,你去應付吧。”
陳漾起身走出密室,挺着背脊去迎貴人。
燈影疏淺的酒樓前,蕭硯夕一襲墨蘭華服,長身玉立地站在雪地上。
陳漾拱拱手,“貴客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話語間,沒有一絲谄媚,倒讓蕭硯夕覺得舒服。
今晚,他就是不想聽恭維的話。
“有茶嗎?”
陳漾愣了下,大晚上來喝茶?是有多失意啊?桃花眼微眯,勾唇道:“岩茶配紫砂,可好?”
蕭硯夕冷然,“甚好。”
兩人步入二樓雅間,在冰雪夜裡,烹茶煮酒。然而,饒是蕭硯夕權勢再大,也窺不到一牆之隔的密室内,父親正靠着牆壁,默默陪伴着他。
許是年紀大了,在面對與自己話不投機的兒子時,蕭荊頭一次生出不舍。
——此去經年,吾兒,望安好。
回宮的路上,路過餘音繞梁的教坊,季弦扭頭,“聽說這家來了個嗓子堪比黃鹂的歌姬,殿下要不要進去聽曲兒?”
蕭硯夕身披墨色氅衣,氅衣的毛領遮蔽了下巴,從季弦的角度,看不到男人的表情。
“殿下?”
蕭硯夕睨他一眼,“嫌後院不夠亂,還想添人?”
“不不。”季弦忙擺手,“家裡的跟外面的總歸是不一樣的。”
本以為蕭硯夕不會搭茬,卻聽對方道:“說來聽聽。”
季弦瞬間來了勁頭,嘴巴嘚吧嘚吧倒豆子,“男人在外圖個刺激,在家圖個安穩,一動一靜,正好滿意一個男人的需求。”
蕭硯夕長眸一盱,季弦以為他認同自己,揚高嗓子:“總歸呢,還是要找個自己喜歡的,家裡沒有,就在外面找。”
“狗屁。”
“......”
蕭硯夕想起被父皇寵成孩子的闵貴妃,又想起獨守宮阙的母後,并不認同季弦的觀點。但皇家與普通人家終究不同,誰用心誰就輸,這已成了每個皇室成員逃不開的咒念。
季弦蹭蹭發紅的鼻子,嘀咕道:“殿下不也在外面沾花惹草麼。”
“什麼?”
惡從膽邊生,季弦斜眼道:“掌珠姑娘不就是殿下在外頭的溫柔鄉麼,溫柔乖順,是殿下的解語花啊,但殿下登基後,不還是要娶後納妃麼。”
“砰”的一聲,蕭硯夕一腳踹在季弦的坐騎上。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哒哒地狂奔在靜谧的街頭。
季弦被颠的魂飛魄散,“啊啊啊,表哥救我!”
蕭硯夕懶得搭理,驅馬慢行。
再提起那個女人,心裡還是不舒坦。
*
大理寺衙門還有公事要處理,杜忘陪女兒吃過晚膳,叮囑幾句,乘馬回城。
掌珠目送父親離開,腳步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若是可以,她想時刻陪在家人身邊。
倏然,另一重馬蹄聲響起,想是鄰居家的兒子回來探親了?
不便見外男,掌珠扭頭就走,窈窕腰肢被鬥篷遮蓋,看不出曲線線條。但縱馬而來的人一眼便認出了她,“掌珠!”
掌珠蓦然回頭,風雪刮亂長發,淩亂中不失美感。她愣在原地,眼看着一匹白馬馱着一名俊雅男子逼近。
宋屹安在瞧見掌珠的瞬間,心頭一喜。
馬蹄濺起雪泥,掌珠向後退避。
“籲——”宋屹安叫停馬匹,跨下馬鞍,幾個健步來到掌珠面前,臉上的驚喜遮掩不住,眼底的小心翼翼亦是藏不住。
掌珠蹙起黛眉,“大哥怎會過來?”
宋屹安坦誠道:“杜大人沒打算把你藏起來,想找到你的落腳點并不難。”
“大哥是來找我的?”
“是。”
掌珠心中無奈,捋了一下額前碎發,“有事嗎?”
臘八小年夜,不與家人在一起,卻要來尋她,實在是有些莫名。
宋屹安瞥見周圍的扈從,笑道:“給你帶來些年貨,别為難,我這就走。”
說着,從馬匹上取下褡裢,褡裢裡塞滿小吃和小玩件。
“拿着。”
掌珠雙手背在身後,“我不能要。”
“為何?”
“你我已不是兄妹。”
本來是打算認宋家夫妻為義父義母,那宋屹安和宋辰昭理所當然就是她的義兄,可親沒認成,她就離開京城了,那麼他們之間就真的什麼關系都沒有了。
宋屹安不由分說将褡裢塞給她,“若是不把我當大哥,就把我當朋友如何?朋友之間,禮尚往來,不是很正常麼。”
看小姑娘低着頭,宋屹安忍着手上的沖動,莞爾道:“走了。”
掌珠擡眸看他,剛好與他視線相彙。
宋屹安心裡一晃,有什麼感情迸發似的呼之欲出。結果,小姑娘卻說:“路上滑,當心點。”
宋屹安失笑,潤眸溢出缱绻,“好,你快回屋,别凍着。”
“嗯。”
“我看着你回去,快去。”
哪有讓客人目送主人回屋的,掌珠搖搖頭,“我送送你吧。”
可算聽到一句軟話,宋屹安欣然接受,“那我們走走。”
掌珠低頭邁開步子,宋屹安牽着馬匹跟在一旁。
小姑娘不走壓出車轍的雪地,專往積雪上踩,是在刻意拉開距離嗎?
宋屹安心頭澀然,像是沒有察覺,與她閑話家常,但自始至終沒有提及蕭硯夕。
再有二十二天,蕭硯夕就要登基為帝了,可掌珠甯願獨守一隅,也不願去瞻仰光芒萬丈的男人。
不知是否出自私心,宋屹安也不想她與太子再有交集。
行了百十步,掌珠停下來,攪了攪手指頭,“時辰不早了,大哥快回去吧。”
宋屹安溫笑,到底沒忍住,擡手揉了揉她的頭,很快收回,“好。”
他跨上馬,深深凝視她一眼,驅馬離去。
掌珠肩頭挂着褡裢,目送一人一馬消失,才低頭從褡裢裡拿出一個的糖人。糖人穿着藕荷色夾襖,鬓上插着一枚點翠步搖,怎麼看怎麼像自己。
是他做的?
掌珠淺淺歎氣,背着褡裢回到卧房。春蘭從褡裢中将吃食和玩件一樣樣取出,感慨道:“大公子家世好、相貌好、品學好,就是晚了太子一步。”
身側的劉嬸用手肘杵她,“胡說什麼呢?”
春蘭平日裡嘴巴嚴,從不嚼主子舌根,可宋屹安是她雇主的兒子,樣樣優異,讓她覺得可惜。
她小聲對劉嬸道:“其實,隻要太子不再來糾纏小姐,小姐轉投大公子懷抱,有何不可啊?”
劉嬸也覺得宋屹安不錯,謙謙君子,溫和有禮,關鍵是,後院沒有亂七八糟的女人。
可能不能成,全看小姐答不答應,她們再覺得合适,也無用。
*
掌珠洗漱後,躺在床上,夢見了自己與小崽崽在翊坤宮度過的第一個臘八節。
那時小崽崽才幾個月大,盯着碗裡的臘八粥,非要嘗一嘗。
掌珠吹涼一勺浮在粥上的湯水,遞到他嘴邊,他抿住勺子不松口。
掌珠被逗笑,“寶寶松開,勺子不能吃。”
小崽崽張大嘴,勺子是出來了,湯水也流出來了。
掌珠壓下嘴角,“淘氣。”
小崽崽咯咯笑,發出“嗯嗯”的聲音,示意自己還要吃。
掌珠為他擦掉嘴邊的湯,又舀起一勺,耐心道:“這次不許含勺子了。”
小崽崽咧嘴,很用力的“嗯”了一聲。
掌珠吹涼湯水,遞到他嘴邊,結果不出所料,他又含住了勺子不松口。
小家夥人不大,壞主意特别多。掌珠努努鼻子,用額頭頂他額頭。
小崽崽覺得含勺子沒意思,松開嘴,舔了一下嘴,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瞠,被湯水甜到了。
他興奮地伸手去碰碗裡的粥,掌珠趕緊抱起他,在屋裡踱步。
小崽崽掐住母親雙頰,看着母親的櫻桃小嘴被自己扯大,嘿嘿傻樂。
掌珠看着自己的憨寶寶,既希望他快點長大,能保護自己,又希望他不要那麼快長大,由自己來保護。
小崽崽突然發出“唔唔”的聲音,掌珠知道,他是在喊父皇。
“你父皇今晚不來看咱們了。”
小崽崽好像聽懂了,又“唔唔”兩聲,好像很着急。
她抱着崽崽,走出屋子,望着養心殿的方向,指給他看,“父皇沒有不要寶寶,父皇在忙,明兒再來看寶寶。”
小崽崽像洩氣的球,趴在母親肩頭。連小小的人兒都能感受出,父皇不常過來。
掌珠從夢裡醒來,心裡還在替崽崽感到難過。她翻身面朝外,目光空洞,朦胧月光爬上眼尾,映亮了眼尾的晶瑩。
翌日一早,一抹人影徘徊在小舍外。春蘭與劉嬸對視一眼,跑進卧房,“小姐,奴婢好像看見季六小姐了。”
掌珠放下算盤,提裙跑出院子,左右張望,果然捕捉到一抹鬼祟身影,“季小六。”
躲在草垛後面的季知意站起身,擺手打招呼,“掌珠啊!”
掌珠走過去,拉住她衣袖往院子裡帶,“你怎麼過來了?”
看來,父親真的沒打算瞞住她的行蹤。
季知意一把抱住掌珠,“好姐妹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掌珠扭頭,看出她眼底的狡黠,掐掐她鼻尖,“你是不是惹禍了,來我這裡躲避?”
季知意避而不答,捧起掌珠的臉,仔細打量,“我們珠珠消瘦了,是不是想我想的?”
“别打岔。”掌珠扯掉她的狗爪,“說說,怎麼了?”
季知意“嗳”一聲,垂頭喪氣道:“我被母親逼婚了。”
“......”
“就離家出走了。”
“......”
“我來你這裡小住幾日,你不會攆我走吧?”
掌珠被她一連三句弄得頭大,拉她走進屋子,“到底怎麼回事?”
季知意看見水壺,為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然後開始吐苦水。
宋屹安遲遲不相看,也不定親,薛氏怕耽誤次子娶媳婦,便托媒人去往季大學士府邸,替次子定下季知意,季大學士和夫人對宋辰昭很滿意,欣然應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隻要雙方父母達成一緻,兒女們也就順勢答應了。可季知意哪裡是深閨女子,哪會任憑爹娘操持自己的婚事?當即卷鋪蓋逃跑。她早已打聽到了掌珠的落腳地,很有目的性地投奔而來。
聽完她忿忿的陳述,掌珠想起宋辰昭,挺好一世家公子,還是有為之士,沒道理拒絕呀。
季知意握住掌珠的手,“珠珠,我爹罵我不識擡舉,說宋辰昭看上我,是我的福氣,你不會也這麼覺得吧?”
掌珠抿唇。
季知意苦着小臉,“你真這麼覺得?”
掌珠搖頭,“感情之事不能強求,若是不喜歡,再好也無用。”
“對。”季知意掐腰在屋子裡來回走,腦補了一出大戲,“宋辰昭冰冷刻闆,無趣的很,真要嫁給他,我就不能到處跑了。到時候,他再弄一屋子小妾跟我鬥法,我會瘋掉。”
“......”
“珠珠,你要收留我啊。”
掌珠穩住情緒激動的小姐妹,“好好好,你願意留這,我也多個伴兒。”
季知意眼眸一下亮了,摟住她來回轉圈。
有了季知意,這安靜的小院總算熱鬧起來。
後半晌,一主一仆路過小舍,打頭的主子叫停馬匹,桃花眼環顧一圈,“就這?”
随從忙道:“是的,爺。”
兩座小舍靠山傍水,周圍景色宜人,陳漾慢條斯理道:“環境不錯。”
“爺,這裡就兩戶人家,一戶住着一對老人,不願意搬;另一戶剛被賣出去。”
陳漾用銀票拍拍随從的臉蛋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實在不行銀票砸,學着點。”
言罷,走向那對老夫妻的院子。稍許,老兩口熱情地送他走出來。
看來事情談妥了。
随從佩服的五體投地,“爺,您動之以情後,花了多少銀子說服的老兩口?”
陳漾笑了,“一百兩。”
“......”
一座充其量值二十兩的房舍,賣到一百兩,擱誰誰都搬!
陳漾用折扇敲敲随從的頭,“爺樂意,不行?”
“行。”随從揉揉頭,“您為了姑娘,什麼不行啊?”
陳漾笑罵一聲,轉眸之際,瞧見一抹倩影從隔壁屋子裡走出來,“明掌珠姑娘?”
聽見有人喊自己,掌珠扭頭看去,見院子外停了一隊人馬,“陳掌櫃?”
“正是在下。”陳漾慢悠悠走過去,雙手撐着栅欄,想起前些日子皇城的傳聞,勾唇道:“明姑娘以後就住這兒?”
“嗯。”
“那巧了,咱們日後就是鄰居。”
掌珠打量陳漾一眼,對方富得流油,會甘願住在這裡?
看出她的疑惑,陳漾笑道:“不是我住,是我姐姐住。”
“姐姐?”
“嗯,以後還要明姑娘多多照拂。”
那不是該稱“家姐”嗎?掌珠沒太在意,點點頭,“是我的榮幸。”
時至傍晚,陳漾厚皮頗厚道:“在下一日未曾進食,能進去讨杯水喝嗎?”
掌珠也沒拒絕,“陳掌櫃請。”
劉嬸剛好擺好碗筷,見陌生人進來,目露戒備。一旁的季知意瞪大眼睛,這人不少陳漾嗎?
陳漾沒想到能在此遇見季知意,微微一笑,“季六小姐也在啊。”
季知意回以假笑,感覺對方茶裡茶氣的。
三人落座,劉嬸和春蘭出去招呼陳家的仆人。
陳漾瞧一眼桌上的飯菜,似乎忘了自己隻是進來讨杯水的,拿起筷箸,“兩位姑娘不介意吧?”
掌珠沒說什麼,季知意哼道:“陳掌櫃不覺得見外就成。”
“在下怎麼覺得,季六小姐對在下有敵意?”陳漾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無論在下是否得罪過小姐,今兒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吧。”
“不是仇視,而是羨慕陳掌櫃在談生意上的穩賺不賠。”季知意隻是單純的讨厭奸商,而陳漾是出了名的大奸商。
陳漾笑笑,“在下剛剛還談虧了一樁買賣。”
“哦?”
“花了一百兩買下隔壁的房舍。”
季知意和掌珠對視一眼,一點兒也不信他會花這麼多錢。
陳漾眼底暈染開柔情,不等她們提問,便道:“為了姐姐,都值得。”
因為自己曾被蕭硯夕安置在外宅,掌珠莫名有種預感,他口中的姐姐并非嫡系,于是問道:“那位姑娘是陳掌櫃的朋友?”
“算是。”陳漾直視掌珠雙眼,桃花眼含笑,“說起來,姑娘與姐姐有幾分相似。”
季知意覺得陳漾是在借故跟掌珠搭讪,扯過掌珠擋在自己身後,“想必那位姑娘也是個貌美如花的妙人兒,就不知,陳掌櫃何時讓我們認識一下?”
陳漾眼裡彌漫開墨綢,“還需要些時日,等姐姐醒過來吧。”
兩人一愣,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
入夜,掌珠陪季知意說了會兒話,回到主卧房,無意中瞧見針線簍裡的小老虎,看起來呆頭呆腦,繡工實在一般,可都是她一針一線繡的。
門外忽然響起馬蹄聲,以及官兵的喊聲。掌珠推開窗子往外看,見一隊人馬緩緩而來,陣仗極大,而被簇擁在中間,跨坐純黑大宛馬的男人......
掌珠捂住嘴,默默合上窗。
蕭硯夕怎麼來此?
這時,春蘭推門進來,小聲道:“小姐,奴婢剛剛打聽到,宋二公子攜着魯王的罪證回京,路上遭遇截殺,太子親自帶兵過來接應,同時在挨家挨戶搜查刺客。”
掌珠心一提,“可有找到宋二公子?”
“找到了,人受了輕傷,應該在隊伍後面的馬車裡歇着。”
掌珠點點頭,合計着要不要叫醒季知意,可沒等她動作,院子外響起官員的聲音:“喂,屋裡人都出來一下,接受搜查!”
掌珠去往稍間,晃醒季知意,動作麻利地為她穿戴好衣裳。
季知意揉着眼睛,一臉懵地被掌珠帶出屋子。
官兵先搜查了隔壁老兩口的院子,又來到掌珠這邊。
掌珠和季知意低着頭,不敢直視前方緩緩而來的車駕儀仗。
官員例行問話:“你家幾口人?”
春蘭答道:“加上護院,一共十人。”
“誰是家主?”
掌珠擡睫,“我是。”
官員伸手,“把地契和手實拿予本官核對。”
掌珠回屋取出,一一拿給官員。
官員一看兩個姑娘的名字,登時轉頭看向車駕方向。
車駕兩邊,官兵舉着火把,點亮了空曠寂寥的郊野。
高頭大馬上,蕭硯夕玉冠束發,身披暗藍色裘衣,華貴矜冷。
離得不遠,他瞧清了小丫頭躲閃的目光。
官兵搜查完屋子,來到官員面前,“大人,并未發現刺客。”
照理說,官員該帶着官兵離去,可兩個姑娘的身份太特别,官員不敢擅作主張,再次扭頭看向太子爺。
可太子爺一言不發,不知是該離開,還是繼續逗留。
季知意終于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握握掌珠冰涼的小手,笑嘻嘻走出院子,來到車駕中間,“殿下,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蕭硯夕斜睨一眼,沒搭理她。一旁的張懷喜上前,“六姑娘,宋大人在後面馬車裡,你不過去看看?”
季知意是關心宋辰昭的傷勢,但如今兩人的關系處于尴尬中,又聽說宋辰昭傷勢較輕,所以,并不想過去再添尴尬。
猶豫間,蕭硯夕跨下馬,邁着尊貴的步伐越過她,徑自走進小院,凜然的氣場似能冰凍空氣,令人呼吸不暢。
掌珠低着頭,心跳如鼓,直到視線中出現一雙黑色雲錦靴,才緩緩擡起頭。
男人身姿優雅,一雙眼微微眯着,像極了草原上鎖定獵物,蓄勢待發的豹子。
掌珠下意識退後半步,換來男人輕蔑的問話,“怎麼,金蟬脫殼,你就不是明掌珠了?見到孤連禮儀都忘幹淨了?”
掌珠欠欠身子,“臣女參見殿下。”
蕭硯夕沒應聲,轉眸看向張懷喜,“愣着作甚?帶人繼續沿途搜捕。”
“...諾。”張懷喜揮揮手,“你們幾個留下保護殿下,其餘人跟咱家走!”
他們還帶走了季知意和春蘭等人......
小院安靜下來,蕭硯夕再次看向掌珠,數日不見,小姑娘越發美豔,滋養的挺不錯。
蕭硯夕呵笑一聲,忽然擡起她的下巴,狀似關心地問:“那天可有燒傷?”
掌珠揚着脖子,被迫與之對視。無辜的杏眼泛着水光,楚楚動人。這女人天生就是勾人的尤物,無論狼狽與否,都帶着一股特有的風情。
蕭硯夕握了握拳,骨節咯咯作響,壓抑着某種情緒,摩挲她細膩的下巴,“問你話呢。”
“沒有。”
蕭硯夕附在她耳邊,詭異一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與孤春風幾度,孤總要憐惜憐惜你,來,讓孤看看,到底有沒有燒傷。”
話落,不容掌珠拒絕,将人扛上肩頭,大步走向正房。
掌珠臉朝下,景物倒置。皮膚擦過男人華貴的裘衣,難受的想嘔,蹬了蹬腿,“放開我!”
回應她的,是重重的摔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