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狐鳴,萬籁俱寂。禁軍架着蕭君轍,去往大理寺牢獄。
蕭硯夕負手站在河邊,表情肅穆。派出去尋找太後的禁軍還未回來,每個人的臉上都蒙了一層焦作。
蕭荊因悲傷過度,沒有耐心等待太後的消息,轉身離開。在他心裡,太後這個原配妻子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蕭硯夕忽然叫住他,“母後失蹤了,父皇不該等等消息?”
“不是有你麼。”蕭荊未曾回頭,歎道,“身為帝王,若是連身邊人都保護不好,就不配為帝。”
“呵。”蕭硯夕冷笑,擡擡衣袂,“走吧,走吧。”
蕭荊向後擺擺手,像是在就此告别。
直到蕭荊的背影沒入黑夜,蕭硯夕才稍稍轉眸,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冷峻的容顔染了一絲譏嘲。
之前還因為闵氏抱恙,對父親懷了一份同情。而今看來,屬實多餘。父親何時關心過他和母親?這樣的親情,不要也罷。
蕭硯夕冷了眸,冷了心,收回視線,遙望湍流的河水。
掌珠手提宮燈,走到他的斜後方,默默睢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感覺此刻的他,尤為孤獨。
聽見背後的動靜,蕭硯夕淡聲,“有事?”
掌珠攏下耳邊碎發,走上前,“夜裡野獸出沒,再尋不到人,太後怕是會有危險,要加派人手嗎?”
“你不恨太後嗎?”
“嗯?”
蕭硯夕斜睨她,“如你所說,前世太後抱走寶寶,棄于郊野,你不恨她嗎?”
月光朦胧,燈影搖曳,掌珠看不清他眸裡真正的情緒,扯下嘴角,“恨。”
怎能不恨。
可一碼歸一碼。
蕭硯夕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将人兒帶進懷裡,輕輕環着,對着長河道:“朕也恨她。”
掌珠詫異地擡起頭,隻能瞧見他輪廓優美的下颌。
許是黑夜容易讓人吐露心事。蕭硯夕沒有避諱,自嘲道:“朕憎惡自己的父皇、母後,憎惡闵氏,憎惡皇弟,憎惡遺棄自己、背叛自己的所有人。若是可以,朕甯願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有一對相互扶持的爹娘。可朕沒得選。從小到大,朕一直活在闵氏的虛僞中,父皇的冷漠中,母後的歇斯底裡中。年幼時,朕以為的醜惡,實則是真實,以為的寡情,實則是常态。可以說,除了權力,朕一無所有。”
他摟緊掌珠的腰,以冷淡的外表,掩飾内心對愛的渴望,“而今,朕有了你和寶寶,尋回了一些溫情。”
望進他深邃的眼底,掌珠亂了心頭,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小幅度掰開他的手,退到一側,沒有接話,以沉默拒絕了他的靠近。
手心空落落的,蕭硯夕兀自一笑,幾分無奈,幾分薄涼。
就不該奢望真心。
登頂寶座,就不該再去貪心真情與實意。
為帝者,多半孤獨。
蕭硯夕閉閉眼,忽然覺得寒風凜冽刺骨。
這時,禦前侍衛走過來,帶着暗示禀報:“陛下,五裡外有異樣。”
蕭硯夕眸光比寒冬還冽,淡聲道:“去看看。”
*
三刻鐘前,五裡外的河畔上,随着薛公公的一聲尖利嗓音,太後猛然意識到,自己給他人做了嫁衣,培養多年的心腹倒戈了。
新帝登基前,薛公公與張懷喜是司禮監的兩大執筆太監。那時候,掌印太監一職一直空缺,兩人都想收入囊中。最後,張懷喜得償所願,将薛公公剔除司禮監權力範疇。
薛公公不甘心,一直慫恿太後,去帝王面前說張懷喜的小話。可太後沒把他的事當回事,他記恨于心,與太後離了心。恰好這時,悶聲不響的闵氏,朝他抛出了橄榄枝。
自闵氏入宮為妃,因家世薄弱,性子柔弱,一直是人們眼中溫婉嬌美的貴妃娘娘。很多人說她空有美貌,除了帝寵,再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可誰能想到,一向柔弱示人的闵貴妃,在成為太妃後,因郁結得了心病,久而久之,激發了心底對權力的渴望。或者說,她一直渴望權力,卻因身份,不敢僭越。
她出身不及太後,隻能靠後天的人脈積累。恰好蕭荊給了她無尚榮寵,讓她能夠積攢勢力。
對于蕭荊退位一事,她是極為不滿的。但她在蕭荊面前,一直是溫柔小意的解語花,不可能幹擾蕭荊的決定。
蕭荊退位後,成為她一個人的男人。她卻不滿現狀,想要助兒子奪取大權,也一直在默默努力。可前不久,蕭君轍染了怪病,行事作風自有一套,再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然而,令她雪上加霜的是,蕭君轍胡作非為,以卵擊石,被打入大牢。
她再也坐不住了。
這些年,她利用蕭荊,培養了一批勢力,安置在茺州。這批勢力中,有一部分來自魯王舊部,全是蕭硯夕的死對頭。此番金蟬脫殼,一是為見到兒子,勸兒子逃離皇城。二是為了擺脫蕭荊,以自己的名義,暗中培養勢力,進而擁兵自立。再挑撥其餘諸侯王,殺蕭硯夕一個措手不及。
想到此,闵氏吐出一口濁氣,起身拍掉身上的鮮花,走到戰戰兢兢的太後面前,取下她尾指的護甲,戴在自己指頭上,用銳利的刺尖,刮着太後的臉,語氣依然溫柔,“咱們兩姐妹真的好久沒單獨相處了。”
太後汗毛直立,身體止不住發抖。
闵氏笑,“怎麼緊張了?姐姐不是一直很強勢麼。”
太後咽下嗓子,盡力讓自己不露怯,“你為何要假死?”
“因為,”闵氏一下下刮破她的臉,目光依然溫柔,“闵太妃這個身份多有束縛,施展不了野心抱負。”
“你是怕太上皇看清你的真面目!”
“活到這個年紀,姐姐心裡,怎麼還隻裝着情情愛愛?”闵氏撚了撚她臉上的皿珠,在自己手心寫下一個“囚”字,然後猛地擡手,掴在太後臉上。
太後被她打偏頭。
闵氏覺得不解氣,用尖利的護甲嵌入她的皿肉,想要刻下一個“囚”字。
伴着太後的慘叫,她動了手。
倏然,蘆葦裡射來一支暗箭,擦過闵氏耳邊,穿入樹幹。
闵氏蓦地回頭,還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其他方向相繼射來案箭。
薛公公反應過來,他們出逃去往茺州的計劃,八成露餡了。
對方在暗,且人數衆多,薛公公扣住闵氏肩頭,“太妃,咱們快走!”
然而,沒等他們動作,一道人影若隐若現。
借着微弱月光,薛公公認出來人――
禦史中丞,宋辰昭。
宋辰昭拎着弓,從蘆葦中慢慢走出,剛正不阿的面龐寫滿肅穆,沉聲道:“本官奉聖上口谕,前來捉拿奸佞之徒。奉勸爾等束手就擒,以免受皮肉之苦!”
闵氏恍然,自己被蕭硯夕算計了。以她為餌,引出宮中的叛徒。
蕭硯夕一開始就看出了她的破綻?
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宋辰昭已拂袖下令,“拿下!”
不消半刻鐘,闵氏等人被五花大綁。
太後有人撐腰,疾步走到宋辰昭身邊,拔出他腰間佩劍,刺向闵氏小腿。
闵氏吃痛,痛苦不堪。
太後紅着眼,想要再動手,被宋辰昭扼住手腕。
“太後慎行!”
“大膽!”太後呵斥道,“宋晨昭,誰給你的膽子,敢對予無禮?!”
“朕給的。”一道淡漠男聲,從不遠處傳來。
衆人聞聲望去,見河水上遊的岸邊,走來一路人馬,為首之人,正是帝王蕭硯夕。
蕭硯夕攜衆人走來,越過太後,徑自走向被縛的薛公公,站定,居高臨下道:“那日,蕭君轍挾持淑妃離宮,是你協助的?”
薛公公顫着腿,想跪卻跪不下去,“老奴冤枉!”
“不承認啊?”蕭硯夕陰森森一笑,迸濺出許久不見的陰鸷,“來啊,砍了這老畜生的腿,再送去大理寺,聽候發落。”
身後的侍衛長當即拔刀,作勢要砍。
薛公公吓得尖叫,“老奴說,老奴什麼都說!”
蕭硯夕側眸,眼尾凝着濃濃的霧,讓人看不透情緒。
薛公公撕心裂肺地痛哭,無疑是在博取同情。
通過他的交代,蕭硯夕掌握了後宮及三千營中,與闵氏有來往的一些人。
闵氏呆滞着凝睇年輕的帝王,直到帝王看過來,才含皿笑問:“陛下是何時看出破綻的?”
蕭硯夕淡淡道:“從你對太上皇提出的三個荒唐要求。”
蕭硯夕掐住闵氏下巴,用了七層力氣。闵氏感覺下巴快要脫臼了。
隻聽帝王道:“朕自幼就覺得你并非表面那麼爛漫,實際上是很務實的人。怎會在死前,不為自己争取太後之名,卻要說什麼來世之約。當朕跟太上皇一樣,被兒女私情蒙蔽了雙眼?”
闵氏閉閉眼,“還有呢?”
蕭硯夕不疾不徐道:“有什麼話非要偷偷摸摸跟蕭君轍說呢?唯有見不得人的話!再者,這附近四通八達,灌木衆多,适合逃跑。你順流而下,在人接應下,離開皇城,易如反掌。闵太妃,你真可謂機關算盡啊。隻是,若真那麼容易,朕就不配坐在九五至尊的寶座上了!”
闵氏擡眼看他,“我一個婦人,手無縛雞之力,能逃去哪裡?”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蕭硯夕懶得再廢唇舌,甩袖道,“将闵氏等人送至大理寺,嚴刑逼供。若真有忤逆之心,擇日問斬。”
聽令,衆人皆愕然。
闵氏再胡鬧,也是太上皇的寵妃。帝王當衆下令問斬,要如何向太上皇交代?
闵氏瞪大眼,“我要見老爺,讓我見老爺!”
“帶走!”蕭硯夕不理會她的要求,提步離去。
太後緊随其後,哽咽道:“陛下......”
蕭硯夕停下腳步,偏頭看向她,沒有一句溫聲細語的安慰,有的僅是涼薄到骨子裡的警告:“母後該知道,朕最厭擅作主張的人,再有下次,絕不姑息。”
這是對今生的太後講的,也是對前世的太後講的,隻是,前世已殇,無法再挽回。
斂起心中最後一絲柔情,蕭硯夕大步走進濃郁的夜色中,背影決然,不近人情。
掌珠小步跟在後面,終究沒有上前安慰。
這是屬于帝王家的感情糾纏,她無法插手。
燕寝。
小崽崽趴在張懷喜肩頭,盯着月亮門的方向,困得直耷拉眼皮,卻怎麼也等不回娘親,小嘴一咧,要哭。
“诶呦喂,小主子不哭啊。”張懷喜忙抱着崽崽來回走,給他哼戲曲,心急如焚。聖上和娘娘再不回來,小主子就要哭腫眼睛了。
一旁的小太監支招,“張公公,不如把小主子放地上,讓他自個兒玩會兒?”
張懷喜踢他一腳,“胡說八道什麼呢!”
小主子是要時刻抱着的,怎麼能放在地上?!
可怎麼也哄不好,無奈之下,張懷喜把崽崽放在地上,嬉笑道:“老奴陪小主子學走路?”
崽崽根本沒聽張懷喜說什麼,一落地,就開始往殿門外的方向爬,小短四肢還挺靈活。
張懷喜拍下大腿,上前要抱他起來,“地上涼......”
誰知,一旁的小太監也跟着趴在地上,學着崽崽爬,“小主子,奴婢學的對不?”
崽崽被小太監怪異的舉動吸引注意,見他像烏龜一樣爬來爬去,破涕為笑,咯咯笑出聲。
宮人們一見小主子笑了,全都趴在地上,學烏龜爬行。
蕭硯夕和掌珠走進庭院時,就見燈火通明的外殿内,一衆宮人,包括張懷喜,跟在崽崽身後,爬啊爬的。
掌珠嘴角一抽,跨進門檻,彎腰抱起崽崽,訓斥道:“大半夜,寶寶不許折騰人。”
崽崽一瞧見母親,本來要笑,一聽母親訓斥自己,嘴角一壓,皺着小臉,賊委屈。
張懷喜爬起來,顧不上拍膝頭的塵土,彎腰請安。
蕭硯夕走進來,看兒子委屈,睨了張懷喜一眼,“怎麼辦事的?!”
感受到帝王的怒氣,張懷喜虎軀一震,深知這火氣是從外頭帶回來的,忙賠笑道:“是老奴辦事不利,老奴自罰。”
說着,小幅度掴自己巴掌。
“行了。”蕭硯夕懶得理會,一擺手,“都退下。”
宮人們魚貫而出。
掌珠抱着崽崽也要離開,被寝門擋住了去路。
隔着門闆,張懷喜小聲道:“娘娘久不回宮,今夜留下來陪陪陛下吧。”
掌珠沒有留宿的打算。今夜将崽崽送進宮裡,是因為去河邊,帶着崽崽不方便。又不放心把崽崽放在私宅,這才聽了蕭硯夕的建議,将孩子送來燕寝。
可這會兒......
她轉過身,不敢看帝王的眼睛,“我...我回去了。”
蕭硯夕今夜極為寡淡,聽得她言,也沒攔着。可崽崽忽然拽住父親衣衫,喊了一聲“爹”,嫩白的小模樣惹人憐。
不知從哪裡來的沖動,蕭硯夕一把抱過兒子,輕拍後背,轉眸對女人道:“夜深了,豐收經不起折騰,要出宮,你自個兒出吧。”
掌珠怎麼可能撇下孩子,伸出手,“我給寶寶裹嚴實點,路上哄他睡,不會折騰到他。”
蕭硯夕拍着兒子的背,轉身往内寝走,語氣很差,“朕的皇兒,沒道理折騰來折騰去,要走自己走。”
這人說來脾氣就來脾氣......
掌珠追上去,攔住他,“把孩子給我,我先回翊坤宮。”
“明掌珠。”蕭硯夕冷了聲音,“豐收也是朕的兒子,朕留他一晚都不行?”
掌珠抿唇,看着男人把兒子抱進内寝。
崽崽盯着拉開距離的母親,小嘴一努,扒拉父親胳膊,“娘。”
短促的發言,令兩人愣住。
蕭硯夕停下腳步,側頭看懷裡的崽子,“寶寶剛剛說什麼?”
崽崽指着掌珠,懵懂地發音:“娘。”
聞聲,掌珠紅了眼眶,單手捂住嘴。
她的好寶寶,會喊娘親了。
崽崽在父親懷裡颠悠,小嘴嘟囔着“娘”這個音。
蕭硯夕将他放在龍床上,轉眸看向女人,淡聲道:“你兒子叫你,還不過來。”
孩子頭一次會叫“娘”,掌珠怎麼可能硬起心腸不搭理。慢吞吞走到床邊,揉揉兒子的頭,“寶貝,再叫一遍,娘想聽。”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诶?”了一聲,音調上挑,似在疑惑,娘親眼睛怎麼紅了?
掌珠不知寶寶的疑惑,輕柔道:“寶貝,再叫一遍。”
崽崽以為娘親要跟他玩,颠着胖胖的身子,嘿嘿笑起來。
這麼一笑,兩人發現,兒子長了一顆乳牙。
崽崽長牙算是晚的。在下牙床的中間位置,長出小小一顆,特别可愛。
驚喜連連,掌珠捧起兒子的臉,仔細打量。
蕭硯夕站在母子身後,眼中的薄涼被溫柔取代幾分。
哄崽崽睡着後,掌珠剛一轉身,被男人抱個滿懷。
“别動。”蕭硯夕擁着她向後退,膝蓋抵在床邊,稍一用力,兩人倒在崽崽一旁。
掌珠吓了一跳,作勢要起身,被男人掐住手腕穴位,雙臂發麻,使不上勁兒。
蕭硯夕将她的雙手按在枕頭上,深深凝視,原本湮滅的柔情,一觸即燃,沙啞而疲憊道:“咱們一家,一起睡一晚...行嗎?”
話音剛落,小崽崽翻個身,枕在了掌珠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