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柔軟的觸碰,令兩人雙雙一顫。男人氣息清冽逼人,掌珠忽然抗拒起來,扭頭看向一側。
微妙的動作澆滅了旖旎,蕭硯夕扳過她的下巴,定定看着她,“不喜歡?”
掌珠氣息不穩,想要迎合他,以便逃過今晚,可舌尖和舌尖的觸碰令她反感,亦是不能接受的。
蕭硯夕盯着她泛紅的杏眸,握了一下拳頭,咯咯的骨節聲響在女人耳邊。
掌珠忽然摟住男人脖子,将唇貼在他的喉結上,“殿下不是讨厭涎水麼?”
出言提醒他說過的話,還是有效的,至少氣頭上的蕭硯夕,不會承認親嘴是一種曼妙體驗。
見他氣息稍穩,掌珠攀住他肩頭,唇來到他的側頸,指尖劃過他腹肌,“掌珠今晚不方便,像上次那樣伺候殿下,行嗎?”
說着軟話,她的手來到了敏感處。
蕭硯夕渾身緊繃,冷冷凝她,“放肆。”
掌珠忽然一笑,三分嗔、六分诮,還有一分不易察覺的恨。
她動了下手指,聽得男人悶哼一聲,卻沒被阻止接下來的動作。
輕紗幔帳,燈盞戀影。那些癡癡纏纏的情,和哀哀戚戚的怨,絲絲入扣,撬動人心。
殿内的漏刻記錄着時辰,直至四更時分方歇。一隻小手露出帷幔,随即被一隻大手扯了回去。
守夜的宮人候在隔扇外,無意聽得屋裡的聲音,面紅耳赤。
帷幔中,蕭硯夕扣着掌珠的手,壓在枕邊,呼吸粗噶,失了平日的優雅和矜貴,冰冷得可怕,“你爹進宮,為你來求特許。”
掌珠護着肚子,疲憊地看着他,“什麼特許?”
“許你可以另覓良緣。”
掌珠一愣,沒想到父親為她做到這個份兒上,“殿下沒做過父親,體會不了長輩對兒女的心情,自然覺得可笑。”
小嘴還挺厲害。蕭硯夕松開她,起身整理衣衫,“孤沒允。”
掌珠扯過錦衾,護在兇前,露出瑩白的雙肩,“難道殿下想讓我入宮?”
蕭硯夕斜眸看來,“你不想?”
掌珠輕笑一聲。
蕭硯夕撐開虎口,托起她的下巴,“笑何?”
“笑自己攀上了高枝,能飛上枝頭了。”
蕭硯夕不喜歡她用這種語氣同自己講話,拍拍她的臉蛋,“放心,孤不會白睡你。”
那語調就像是來到青樓的恩客,垂憐為之獻了初夜的伶人。
掌珠躲開他的手,“我已沒有能給殿下的了,求殿下放過我吧。”
蕭硯夕站起身,相比床上女子的狼狽,不知要霁月多少,此刻欲念已退,恢複了冷然寡淡的模樣,“沒有了嗎?”
掌珠仰起頭,“沒了。”
她的清白,被他揮霍個幹幹淨淨,還有什麼,值得被惦記?
蕭硯夕俯身,輕佻至極地拍了拍她心房的位置,“還有這裡。”
掌珠覺得諷刺,賠了身子還不行,還要賠了心嗎?
“殿下有心嗎?”她喃喃問道。
蕭硯夕靜默幾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系好最後一顆盤扣,再次拍了拍她的臉蛋,“孤說的随傳随到,不是說笑,更不是你們女兒家以為的情.趣。你當初招惹孤,就要知道後果。”
“那殿下何時打算放過我?”
“何談放過?”
“因為,掌珠膩了。”掌珠真情實意地懇求,眼裡的光刺了男人一下。
膩了......蕭硯夕一怔,這詞兒甚是熟悉,曾幾何時,父皇也說過類似的話——
錦繡江山,半世辛勞,朕無愧世人。今将皇位相讓,隻因倦了。
蕭硯夕最讨厭這個詞。
倦了、累了,就可以不顧身邊人的感受,抛去一切?
他呵笑道:“等你人老珠黃,容顔不再,孤自會放你離去。”
出乎意料,掌珠忽然拔下玉簪,抵在自己臉上,“那殿下就毀了我的容貌,放我離去吧。”
蕭硯夕徒然扼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差點折斷她的手腕,“你再蠢一點,孤就殺了你。”
說罷,奪過玉簪,擲在地上。玉簪應聲而碎。
他負手走出寝殿。殿内陷入寂寥空曠,伴着詭異的鴉啼,有些瘆得慌。
掌珠卷縮在錦衾裡,撫着小腹,“寶寶别怕,他不是你爹爹。”
回應她的,是窗邊搖曳的銅鈴。
掌珠被送回杜府時,杜忘冷目看着東宮侍衛。從不顯山露水的男人頭一次迸發駭人的怒意。
“你們回宮轉告殿下,再有下次,哪怕皿濺金銮殿,杜忘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能悄無聲息從府中擄走人,除了宮裡的精銳,再無他人能夠辦到。
杜忘拳頭握得咯咯響。若不是顧及女兒的情緒,怕她動胎氣,他定要進宮與太子争論一番,哪怕頭破皿流。
可眼下,女兒腹中的小家夥才兩個來月,最是脆弱。不能再讓他們受驚了。
也是因為今晚這樁事,讓杜忘意識到一個現實,太子與恒仁帝不同,骨子裡透着薄涼無情,真要硬起心腸,沒有誰能觸動他。這樣的人,哪來的情深可言,充其量是一時新鮮,得不到就強取豪奪。
可女兒這樣的溫吞性子,怎會招惹上對方?
杜忘扶着掌珠回到東廂房,安撫幾句,知她疲憊,沒有刨根問底,讓劉嬸進來伺候,自己回到書房。
稍許,劉嬸來到書房,“大人,姑娘身上全是...痕迹,我怕姑娘動了胎氣,要不要找個郎中過來?”
眼下被太子盯上,這個時候去找郎中,怕是會露馬腳。杜忘看掌珠沒有身體上的不适,搖搖頭,“勞煩你今晚照看着,我這幾日尋摸個可靠的郎中。”
“好。”
*
翌日一大早,薛氏帶着春蘭過來探望掌珠。自那夜兩人離了心,再碰面時,多多少少有些隔閡。
掌珠穿着一身藕色軟煙羅襖裙,半紗裙帶随風浮動,整個人輕盈靈動。反绾發髻上斜插鎏金梳篦,一旁點綴飛蝶珠花,襯得人兒貴氣不少。
明明隻過了一日,竟給薛氏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最終還要解釋為身份的轉變吧。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搖身變成大理寺卿的嫡女,會令很多人豔羨吧。
薛氏心裡感歎,無巧不成書啊。
掌珠為她斟茶,“宋夫人請。”
薛氏嗔一眼,“怎麼如此見外?”
掌珠垂目。
薛氏心裡笑着道了一句“小白眼狼”,倒沒有憤懑情緒,隻是有些無奈。當初是真的想把她當親閨女對待的。還是夫君說得對,這麼大的閨女性子都定了,哪那麼容易交心。
“你爹爹可跟你講了,認我做義母的事?”
掌珠搖搖頭。昨晚荒唐至極,疲憊不堪,哪有心思聽旁的。
薛氏将杜忘同意掌珠認義父義母的事陳述一番,握住小姑娘的手,“孩子,你可願意?”
“宋夫人不介意我與大哥......”
薛氏笑道:“是屹安糊塗,等我們夫妻認你做了義女,他絕不會再有癡想。”
掌珠知道,薛氏和宋賢之所以急着認她做義女,是做給太子看的。當初太子将她托付給宋家夫妻,是皇家對宋家的信任。如今,也隻是編筐收口,給這份托付和信任一個交代。
宋家夫妻對她也算有恩,她不想讓他們難做,點點頭,“掌珠全聽父親安排。”
那便妥了。
薛氏揉揉掌珠的腦袋,掌心下的發絲柔軟順滑,如同這姑娘的性子。薛氏歎口氣,也不知什麼樣的女子,能取代她,讓兒子歡心。
昨夜兒子醉酒,傾訴了一句心事——對掌珠,是茫茫人海中的驚鴻一瞥,僅一眼,就付了真心,卻也應了那句“傾城佳人難再得”。
薛氏之前埋怨過掌珠不知避嫌,可經過昨晚,她知道,該避嫌的其實是自己的兒子。
薛氏走時,将丫鬟春蘭留給了掌珠。比起伺候雍容華貴的薛氏,春蘭更願意伺候平易近人的掌珠。
因她嘴巴嚴實,反應快,人也實在,掌珠便接納了。
後半晌,季知意乘馬車過來。非要拉掌珠去私塾,“悶在府裡多沒意思,人會悶壞的。”
這話要讓其他人家的主母聽見,非要嗤之以鼻。大家閨秀不在後院待着,整日抛頭露面,成何體統?
但季知意懶得理會他人目光,也知掌珠跟自己是同一類人。
兩個姑娘手拉手坐上馬車,車夫一揚鞭,載着她們去往私塾。
掌珠撩開簾子,張望一眼,總感覺有人在跟蹤她們。
季知意大喇喇,根本不知道被跟蹤了,興高采烈提起另一件事,“明日城東羊肉鋪子前,有場珠算比試,聽說獎勵豐厚,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掌珠對珠算有種莫名的熱忱,很想試試看自己是否真的如夫子所言,有算學方面的天賦,于是點頭應下了。
翌日一早,兩人如約去往城東羊肉鋪。令掌珠意想不到的是,所謂的羊肉鋪子,是座極為富麗的酒樓。鑲金匾額上镌刻四個大字:陳記雅肆。
酒樓前擺着一個紅布鋪就的擂台,擂台上擺放幾張長桌,跟比武招親似的。
參與者衆多,都躍躍欲試擠在入口等待上台。
主判官坐在入口,一一登記,分發赤箔紙券。觀陣勢,就知舉辦的老闆财大氣粗。
聽周圍的百姓念叨,這場比試就是陳記雅肆的東家舉辦的。東家姓陳名漾,乃皇商,為宮裡供應牛羊肉。在外的生意做的極大,分店很多。北方一帶的生意人,都要喊他一聲陳大掌櫃,而很多貧苦的讀書人,都會喊他一聲大善人。
而這麼一位腰纏萬貫的巨賈,現今不過二十有六,年輕有為,狂狷不羁,也算不負韶華。
掌珠在酒樓外站了一炷香的時間,耳邊全是對這位巨賈的贊美之詞。她不禁疑惑,此人真有這麼厲害?
一旁的季知意聽不下去了,對她咬耳朵道:“陳漾錢多,花錢買名聲,被吹噓得天花亂墜,實則就是個賣羊肉的。我見過幾次,為人輕狂,眼高于頂,連太子都不放在眼裡。”
“......”
不把蕭硯夕放在眼裡的人...掌珠有點想結識了。
季知意護着掌珠來到判官面前,很有氣勢地拍了一下桌面,“我們報名。”
主判官瞥了兩個姑娘一眼,完全沒放在眼裡,“一邊去,沒見今日報名的人都是秀才嗎?”
“怎麼地?”季知意不服,“沒有功名就不能報名了?你們東家有功名?”
主判官臉一沉,“今日報名者,怎麼着也是個教書先生。兩位是做何的?穿針引線繡嫁衣的嬌女?”
衆人哈哈大笑。
季知意嬌哼,“巧了,本姑娘家就是開私塾的。”
主判官一臉不相信,觀她們的穿衣打扮,定是哪家偷跑出來的閨秀,來這裡解悶圖個樂兒的。
“一邊去,别耽誤這裡的正事。”
季知意不忿道:“是騾子是馬,總要溜一圈才知,你們休要狗眼看人低。”
掌珠拉住都快撸袖子的季知意,輕聲道:“你們貼在酒樓門口的昭示上,沒有限制資格,相信你們東家是想廣納賢士,而非拘泥于過去取得的成就。”
主判官認真看了掌珠一眼,小姑娘帶着面紗,一雙妙目烏黑清澈。身為男人,可舍不得兇這嬌人一句。判官斂起不耐煩,挑眉問:“姑娘真是來報名的?”
“自然。”
“那行。”主判官拿起毛筆,“那就報一下名諱和住所。”
稍許,主判官拿着名冊,跑進酒樓雅間,恭恭敬敬呈給主子,“爺,請過目。”
雅間内,陳漾仰躺在貴妃椅上,閑閑地撩了一眼名冊,視線鎖在最後一行,“明掌珠?”
主判官笑道:“稀罕了,是位姑娘。”
陳漾坐起來,接過名冊,圈了幾筆,扔給判官,“行了,你去操持吧,再從佼佼者中挑幾個順眼的,考一考算學,能力強的就留下。”
陳記分店多,賬目大,賬房人手不夠,想要以此雇傭幾個人。可在外人看來,陳記是在施财濟貧。
足見東家陳漾的精明。
有人道出他的算計,他卻不慌不忙,搖着葡萄美酒,笑稱這是利己利人。
擂台上比試進行得如火如荼,算盤被敲得叮當響。陳漾腰插折扇,慢悠悠走到二層外廊上,稍微俯身,雙肘處在欄杆上,招搖地露了個臉。
外傳陳大掌櫃貌似潘安,深居簡出,今兒難能露面,可把看熱鬧的婦人們樂壞了,就差沒沖他撒花了。
陳漾勾唇一笑,一雙桃花眼不知勾了台下多少女子的心。他視線一睃,最終落在擂台上最右邊的女子身上。
這是擂台上唯一的女嬌娥。
而她身邊那個虎頭虎腦,不知在為閨友打氣,還是添亂的女子,是季大學士的六閨女吧。
陳漾啧一聲,搖了搖頭。兩個女娃娃,把他這裡當做解悶的瓦肆了?
一場比試下來,主、副判官忙不疊地統計結果。出乎衆人意料,掌珠折了桂枝。
主判官捧着純金算盤走到掌珠和季知意面前,笑着恭維,“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兩位姑娘莫要計較。”
掌珠心裡是雀躍的,獎勵不重要,實力才重要。
季知意替她接過算盤,朝擂台下晃了晃。金燦燦的算盤極具分量,夠尋常人家幾十年的辛苦錢。
主判官引着幾名佼佼者進了酒樓雅間,推開門,恭敬道:“主子,人到齊了。”
幾人請安,“陳大掌櫃。”
陳漾正翹着二郎腿靠在桌邊,見勢起身,颔首道:“諸位不必客氣,坐吧。”
衆人落座。
陳漾視線一斜,看向站着的兩位姑娘,挑眉笑道:“瞧我,考慮不周。來人,請兩位姑娘裡屋坐。”
“不必了。”季知意晃晃金算盤,“我們是來謝過陳掌櫃的,禮節到了,我們也該走了。”
“合計着,”陳漾俊顔一笑,确有幾分潘安之相,“你們就是來走個過場?”
“要不然呢?”季知意拉着掌珠往外走,臨到門口時扭頭笑道,“來陪您喝酒啊?”
季家六小姐可不是好招惹的,陳漾沒計較,颔首目送她們離開。忽然想到什麼,走到外廊前,低頭沖掌珠道:“請季六小姐身邊的姑娘留步。”
掌珠下意識擡頭望去,隻聽陳漾道,“陳某惜才,姑娘若肯來店裡幫忙,陳某倒履相迎。”
有時候,人想要擁有一束光,千方百計未必尋得,順其自然未必錯失。掌珠之前很想要一個在大商鋪幫工的機會,這不就來了。
但如今,并不需要了。
“多謝,我會考慮的。”
陳漾颔首,轉身進了雅間。
季知意用肩膀杵杵掌珠,“陳漾是奸商,他家連羊肉都比旁人家的貴。”
掌珠扯下嘴角,“也許肉質鮮肥。”
“一股膻味。”季知意一邊嫌棄,一邊掉轉頭,進店打包了一份胡炮羊肉。然後,豪邁地摟住掌珠,“我家珠珠真是厲害啊。”
掌珠彎唇,連自己都不知,自己還有這個本事。
此事在街坊傳開,很快傳到宮裡。皇後聽聞後,笑着對太子道:“這位明姑娘還真是令人驚喜。”
蕭硯夕坐在燈籠椅上,面無表情地刮着茶面。此時,茉莉花香入鼻,卻不及某人身上的桂香。
他放下蓋碗,“兒子還有事,先回去了。”
皇後眼一擡,“每次跟你聊到明姑娘,你都搪塞。”
蕭硯夕停在門口,回眸笑道:“母後不再嫌她出身低?”
“今時不同往日。”
蕭硯夕笑意加深。日光映在側臉上,籠罩俊顔,“那兒子就把她接進宮。”
“你等等。”皇後坐不住了,起身走上前,“此事非小,怎可戲言?”
“兒子像在戲言?”
“你要封她做什麼?良娣、承徽、昭訓、奉儀?”
每個級别的妃位,都代表女子身後的家族背景如何。
蕭硯夕輕飄飄一眼,似是玩笑,“您怎麼不提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要自幼尊貴,世家出身。杜忘雖是權臣,但底子薄,加之明姑娘年幼被拐,名聲不佳,難以服衆。”
“名聲是她能決定的?”蕭硯夕不以為意,“她年幼被拐,該被同情才是。”
說罷,拍拍皇後手臂,“挺可憐一姑娘,怎麼到了母後口中,就變成名聲不佳了?”
皇後啞然,看着兒子轉身步下石階,挺拔身影沒入日晖中。
蕭硯夕回到東宮,瞧見徘徊在月亮門前的杜忘,鳳眸一凜,“杜卿最近來的倒是勤快。”
他比劃一個“請”的手勢,君臣兩人一道進了園子。
晚霞斜照。杜忘鐵青着臉從宮裡出來。随從吓了一跳,從未見過大人将情緒帶在臉上。想是跟太子殿下鬧崩了?
杜忘坐進馬車,閉眼凝思。剛剛在東宮與太子交談時,聽出太子有納掌珠為妾的意思。自己就掌珠一個女兒,即便失憶,也知女兒名字的含義。失憶前,他定是把女兒寵成了掌上明珠。自己的掌上明珠,怎能給人做妾?東宮侍妾也不行!況且,女兒根本不想入宮侍奉儲君。
他深知太子的強勢和雷厲手段。身為臣子,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身為父親,哪怕頭破皿流,也要保全女兒。
馬車駛過繁華鬧市,穿梭進窄巷。杜忘睜開眼,手搖鈴铛。
車夫隔着車簾問:“大人有何吩咐?”
“拐去季家私塾。”
*
夜色朦胧,父女倆并肩走在街市上。路過一家包子攤,掌珠彎唇,“爹爹,我餓了。”
杜忘怕女兒腹中的小寶寶餓,指了指攤位,“咱們先吃點墊肚子。”
“嗯。”
兩人坐在木桌前,杜忘點了幾屜包子,外加一碟鹹蘿蔔條。
掌珠拿起木筷去夾蘿蔔條,被杜忘擋住,“你有身孕,别吃腌菜。”
“...哦。”掌珠夾起一個包子,放在父親碟子裡,“爹爹吃。”
“诶。”杜忘淡淡一笑,也為女兒夾了一個。
掌珠莞爾,小口吃起來。
杜忘觀察着女兒,問道:“這幾日沒有孕吐?”
掌權點點頭,“胃口還好。”
兩人在醫術上都是門外漢,誰也沒太在意孕吐的事。稍許,杜忘往桌子上放了幾文錢,帶着掌珠離開。
掌珠看父親心事重重,試探着問道:“是宮裡給父親施壓了嗎?”
“沒有。”杜忘揉揉女兒腦袋,“為父是在想,要不要把你送出城養胎。”
掌珠杏眸一瞠,與父親重逢前,她是想揣着崽崽離開京城,可如今,她舍不得父親。
杜忘何嘗不是,剛剛相認的女兒,該留在自己身邊享清福才是,可眼下的境況,也是無奈之舉。而且,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太子的監控下,連醫館都去不得,真要等到女兒肚子大了,就露餡了。
當路過陳記雅肆時,杜忘停下腳步,“這店的菜品不錯,咱們打包幾樣。”
掌珠點點頭,随父親進了店門。店小二過來招呼,“兩位要點些什麼?”
杜忘看着菜牌,點了幾樣特色菜。父女倆出門時,與迎面走來的景國公狹路相逢。掌珠下意識護住肚子,杜忘下意識護住女兒,淡凝着對方。
景國公是和司禮監的執筆太監一道來的,本是開懷大笑着,當見到杜忘父女時,鼻端一哼,新仇舊恨一并湧上心頭。
執筆太監笑着拱手:“今兒趕巧,竟與杜大人遇上。”
杜忘淡淡還禮,拉着掌珠直接越過景國公。
景國公眯眸,暗呸一口,攜着執筆太監進了店。他們是這裡的常客。店小二直接引着他們進了二樓雅間。
酒菜上桌,景國公敬酒道:“小女的婚事,全勞靳公公費心了。”
“不敢當。咱家也隻能給皇後娘娘吹吹耳邊風。能不能成,還要看娘娘的意思。”
“那是自然。”
執筆太監抿口酒,歎道:“其實,最終如何,全看殿下。國公也知殿下的性子,薄涼起來連聖上都不認。”
景國公再次執起酒杯,“事在人為,無論成與不成,老夫都會記着公公的好。”
兩人碰杯,酒水晃出些許,灑在桌面上。
飯後,景國公照舊賒賬。店小二撇撇嘴,等他們離去,小跑進另一間雅間,“爺,國公爺又吃了一頓霸王餐。”
陳漾倚在貴妃椅上,單手轉動折扇,桃花眼一盱,“把欠條拿來。”
店小二去往賬房,将景國公這些年欠下的酒水欠條一并拿給陳漾,“加起來,一共欠了咱們一百兩銀子。”
尋常一個店小二,一年到頭的聘金也不過三四兩銀子。而景國公一人就欠下酒店一百兩銀子,店小二能不氣麼。
陳漾将欠條一一捋順,夾在賬冊裡,遞給店小二,“我跟景國公事先有約定,等他欠下一百兩,就拿他珍藏的千年靈芝抵債,你拿着欠條去換靈芝吧。”
店小二撓撓頭,“您是要給姑娘補身子?”
“話這麼多?”
店小二嬉笑着接過賬本,小跑出去。
屋裡燃着地龍,有點悶熱。陳漾搖搖折扇,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扭動玄關,一面牆忽然打開,陳漾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密室内别有洞天,茶香四溢。一名男子正坐在泥爐前煮茶。
陳漾坐在對面,懶洋洋地問:“陛下打算在我這呆多久啊?真不打算回宮了?”
恒仁帝蕭荊眼未擡,舀出釜中茶湯,遞給他,“登基大典一過,朕就離開京城。”
這一次,是徹底的離開。
陳漾吹拂茶湯,啧一聲,“有點苦。”
“朕的茶藝自然比不得你。”
陳漾笑笑,桃花眼熠熠有光,“陛下關心太子,卻不見太子...這父子情,真讓人費解。”
“人的情感本就複雜,哪是一兩句話就能道清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更迷。”蕭荊透過氤氲茶氣,看向對面的青年,“就像你對屋裡那女子。”
陳漾一愣,随即笑開,“讓陛下見笑了。”
兩人因茶結緣,算是抛去身份的忘年之交,否則,任憑陳漾再财大氣粗,也成不了皇商。隻是這重關系,外人幾乎不知。
陪蕭荊聊了一會兒,陳漾起身去往密室裡間。裡間内躺着一名昏迷的女子,三十二三歲,生得冰肌雪骨,美若西子,透着一股病态美。
八年前救下女子時,他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郎。如今少年褪去青澀,成為腰纏萬貫的巨賈,女子還是“睡不醒”。
自救下她時,她便得了一種怪病,常年昏睡,偶爾清醒,清醒後不言不語,很快又會睡過去。
陳漾為她請了不少名醫,都治不好這個怪病。
她成了陳漾的負擔,伴着蜜餞的負擔。
至今,陳漾都不知她姓甚名誰,卻心甘情願陪了她八年。
外人都道陳大掌櫃多情亦無情,可誰又知,他的執念有多深。
對于這一點,倒是和恒仁帝很像。隻是恒仁帝的月光已經消弭,而他的月光猶在。然而,這抹月光是否願意照在他的窗前,尤未知......
陳漾支開绮窗透氣,感歎道:“姐姐已經十日沒有醒來,真怕你就這麼睡過去。”
待陳漾走後,床上的女子動了動手指頭。
時至年末,杜府的花園内寒梅怒放,在飛雪中紅豔如火。
這日,杜忘走進東廂房,對掌珠道:“禮部要在大年初一為太子舉辦登基大典,各府尚未婚配的嫡女都要參加,你意下如何?”
掌珠搖搖頭,“女兒能借故不去嗎?”
杜忘點點頭,猶豫着拿出一道鈞旨,“太子有令,令你三日後進宮,常伴君側。”
掌珠腦子轟隆一聲,向後退了兩步,她沒想到,蕭硯夕對她生出這般強烈的占有欲。哪怕父女倆再三拒絕,也逃不過皇家的安排。
杜忘穩住女兒肩頭,“别慌,為父來想辦法。”
“爹爹有何法子?”掌珠眼底焦灼,心知轉折的可能性不大。
杜忘鮮少的溫和一笑,撫上她的臉,“珠珠要相信為父。”
此刻的掌珠讀不懂父親眼底的流韻,直到臘月十三,親眼瞧見杜府火光四起時,才知父親眼裡的決然是何意。
當晚,杜家走火一事,不僅驚動了内閣、六部、順天府等各大衙門,還驚動了三廠一衛,甚至整個皇宮。
蕭硯夕從宮裡趕來時,火勢已小,衙役們拎着水桶進進出出。
男人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緒。
衙役架着杜忘和仆人來到蕭硯夕面前,衆官員一擁而上,噓寒問暖。
蕭硯夕揪住一名衙役的衣領,“杜府小姐呢?”
衙役趕忙道:“卑職這就去尋。”
蕭硯夕松開他,一雙鳳目微微有了波瀾。
子時一刻,大火被徹底撲滅,衙役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太子爺要見的女子。
衆人跪地請罪。
蕭硯夕負手睥睨跪在最前面的杜忘,“明掌珠呢?”
杜忘眼眸無波,“臣也想知道小女的下落。”
“丢了女兒,杜大人倒是淡定。”
杜忘眨下被濃煙熏疼的眼睛,“殿下是知道的,臣一向處事不驚。”
“處事不驚?”蕭硯夕唇邊綻出冷笑,彎下腰,附在他耳邊,“好一個聲東擊西啊,孤真是小瞧了你們父女。”
宅子走火,東宮侍衛必然會現身救火,這給了杜忘送走掌珠的機會。而杜忘隻需一口咬定自己與掌珠走散,就能跟皇家打馬虎眼。
蕭硯夕笑聲寒涼,伸出修長玉指,點了點杜忘的肩,“欺君之罪,孤該如何處置你?”
杜忘自袖管掏出一個繡花荷包,雙手呈給蕭硯夕,“皇家之物,完璧歸還。”
蕭硯夕認得這個荷包,呵笑一聲,這道免死令牌用的真是恰到好處。
杜忘擡頭,不卑不亢,“強扭的瓜不甜,請殿下高擡貴手,放過小女。自今日起,京城内再不會出現她的身影。”
蕭硯夕眸光越發寒涼,“不就是不想送女兒入宮麼,何必大費周章?”
杜忘與之對視。
蕭硯夕直起腰,居高臨下道:“此女愚鈍木讷,不配太子妃之銜,既然不想入宮,那便算了。”
一個女人而已,不要也罷。
蕭硯夕沒再停留,拂袖離去,周身散發凜然寒氣。誰也沒看見他掩埋在衣袂中的拳頭握得有多緊。
明掌珠,今生今世,你最好别再出現在孤的面前,否則,後果不是你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