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選秀伊始,民間女子無論家境殷實與否,都可去禮部報名。一時間,禮部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街坊都在傳,當朝天子氣度如皎月,容貌賽宋玉,是曠世美男。
未出閣的女子本就對天家充滿敬畏和好奇,再經這麼一傳,春心蕩漾不已,恨不能盡早進宮做侍女,隻為近距離瞻仰天顔。
幾輪選拔,曆經數月。禮部從三百人中選出了十名女子。而這十人,必須有人拿命擔保其品行純良,才有進宮面聖的機會。
春去夏來,夜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掌珠手執紅油紙傘,走在被雨洗滌的青石小巷中。
她來到一戶門闆上貼着“福”字的人家,扣動門環。稍許,一名老妪拉開了門,眼含深意,“姑娘是?”
“明掌珠。”
老妪略一思忖,側開身子,“請。”
掌珠收了油傘,深吸口氣,随老妪進了院子。
院内空蕩蕩的,旁邊隻有一頭幹瘦的毛驢,被拴在木頭樁上。
老妪請掌珠進了屋。掌珠随意打量一眼裝潢,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屋裡坐着一個十五六的少女,身形體态與掌珠相似,小臉蠟黃,卻不失美感。
掌珠此來,是要作為女子的擔保人,與其一道入宮面聖。本來,以她安定侯之女的身份,有資格進宮為妃,但父親是不會同意的。
别說父親,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以這樣方式被選入皇宮。
冬日裡的某個夜裡,她當面拒絕了那個男人,卻在短短兩個月内變了卦。擱誰都會認為,她魔怔了。
可是沒有辦法,為保父親無憂,必須付出代價。
雖然父親未必需要她來保護,但她不想坐以待斃。
掌珠清楚景國公的為人,之前父親當街羞辱過他,他早已記在心上,視父親為眼中釘,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絆子,隻為置父親于死地。
皇城攏共七十萬禁軍,景國公就手握二十萬精銳。連太上皇和太後都要處處顧及他的顔面,何況是剛剛登基的新帝。一旦他起了異心,圖謀不軌,勾結藩王,再裡應外合,後果不堪設想。
掌珠還知道,皇權表面看似風光,實際上,朝廷内暗流洶湧。蕭硯夕從蕭荊手裡接過的既是錦繡河山,也是燙手山芋。
倘若蕭硯夕聽信讒言,亦或是暴露軟弱,就會被景國公這樣的權臣牽着鼻子走。到那時,父親更可能處于險峻之中。
但她笃定,蕭硯夕霸道強勢,絕不會任人把住要害。他早有削弱景國公兵權的心思,但為時尚早,很多事情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掌珠知道自己是蚍蜉撼樹,但還是想要搏一搏。而且,懷崽崽失敗後,一直耿耿于懷。現在,生崽崽的心思又開始蠢蠢欲動。盡管她唾棄自己的搖擺不定,可夢裡的崽崽着實可愛,使她根本放不開手。
屋裡,戶主的女兒怔怔看着掌珠。如靡顔膩理、人比花嬌這類詞,大抵就是用來形容眼前女子的。
掌珠彎下唇,“此番,我與你一道進宮,為的是有機會面見聖上,與你是否能選上無關。你大可使盡渾身解數以博得頭籌,不必顧慮我。”
女子懵懂地點點頭,“姑娘為何不直接進宮面聖?”
掌珠淡淡眨眸。若蕭硯夕肯見她,她還需繞這麼大彎子,托季知意找上這戶人家?
自那晚拒絕了那個男人,那男人就真的對她不屑一顧了。這次能做擔保,全賴季大學士與禮部尚書的交情。
*
火傘高張,流金铄石,宮中的甬路被烈日炙烤的發燙。
掌珠站在一排秀女後,與其餘九名擔保人站在一起。杏眸一掃那九人,或是秀女的父母,要麼是宗族族長,個個期盼自家的姑娘“妃”上枝頭。
熱浪灼人,掌珠有些呼吸不順,嬌嫩的肌膚泛起潮紅,前襟後背全被汗水浸透。
禮部尚書、和司禮監的幾個大太監站在樹蔭下,不停地用衣袖扇風。
“今年的夏天尤為炎熱。”
“是啊,宮裡要給大人們分發冰塊了,也不知誰家分的冰塊多些。”
“還用說,自然是景國公府啊。”
“也是,跟選妃一樣,人家的嫡次女直接封了賢妃。”
“這話可不能瞎傳,你瞧見聖旨了?”
“這倒沒有。”
“這消息,隻怕是景國公府故意傳出來的!”
你一言我一語,聊得起勁兒。
掌珠身形不穩,悄悄擡起衣袖,扇了扇風,悶熱感不退反增。
倏然,一道公雞嗓穿透炎熱,輸送一道涼風――
“陛下駕到,衆人接駕。”
禮部尚書小跑出樹蔭,朝日頭下的二十人比劃着:“陛下過來了,快跪安。”
衆人裹着一身臭汗,齊齊跪地請安,“吾皇萬福金安。”
華蓋之下,蕭硯夕一襲玄色繡金常服,清隽如風。比起快要冒煙的衆人,不知惬意多少。鳳眸随意一瞥,視線落在秀女後排,一身霜白襦裙的小姑娘身上,微勾的唇頓時一沉,停下步子。
随行宮人立馬停下腳步。
蕭硯夕看向跪地的禮部尚書,微微斂眸,“後排左起第二名女子,卿可認得?”
禮部尚書虎軀一震,伏地道:“兖州牧杜忘之女。”
男人呵笑一聲,剛要發問,被點到名字的女子突然兩眼一翻,栽倒下去。
“姑娘,姑娘?”
一旁的擔保人們下意識發出驚呼,可宮人們沒得到帝王首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硯夕凝着倒地的小小身影,攏在衣袂下的拳頭咯咯作響,本想拂袖離去,可終究擊潰了心裡的别扭勁兒,淡聲道:“擡過來。”
“...諾。”
兩名宮人小碎步走到掌珠身邊,将她擡到華蓋之下。其中一名宮人提醒道:“陛下,這女子中暑了。”
蕭硯夕睥睨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眼中晦暗不明。
宮人掐住掌珠的人中穴,小幅度為她散着涼快,“姑娘醒醒。”
再不醒,就要觸犯龍顔了。
昏迷中的人兒皺下秀眉,緩緩睜開眼簾,入目的是宮人的瘦臉蛋,以及一雙雲錦皂靴。
視線微微向上,與帝王垂下的眸光交彙。熱浪翻滾中,他如寒江雪柳,令人如沐沁涼。
頭脹發暈,掌珠咬住唇,大着膽子伸出手,去夠男人的一角龍袍。
宮人們瞪大眼睛,心道這女子怕是瘋掉了,可帝王沒發話,他們不敢阻止。
然而,若是換成東宮侍衛,可能就沒那麼驚訝了。畢竟,帝王曾不止一次召她侍寝。
一陣夏風吹來,吹起男人華美的龍袍,掌珠心頭一急,一把攥住。
周遭似乎靜止了,都在等待帝王的反應。
觸犯龍顔,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更何況是觸碰了龍體。
是殺是剮,全憑為君者一句話。
蕭硯夕看着那隻小手,眼眸無波,嘴角下壓,像是随時要踩扁那隻輕易僭越的小手。
掌珠費力擡起頭,正面迎上男人的視線,輕顫着睫羽,小聲道:“我想入宮。”
一句話,如平地起驚雷,令人咋舌。
蹲在地上的宮人杵了杵掌珠,“姑娘怕是不清醒,認錯人了。”
面前之人是帝王,帝王啊。
帝王今兒本就心情不好,又被太後催促婚事,已臨界發怒的邊緣,她在這裡添什麼亂子?
掌珠沒理會宮人,執拗地攥着蕭硯夕的龍袍。兩人已有數月未見,男人清瘦了不少,也威嚴了不少。眉宇間渾然天成的矜貴猶在,卻失了幾分桀骜,變得冷清穩重。
掌珠深知,今日若是不成,就再無機會接近他,于是硬着頭皮,抱住男人大腿,仰起頭,楚楚可憐道:“掌珠舍不得殿下,掌珠知錯了.....”
宮人更為驚悚,這姑娘一定是腦殼卡住了,怎可喚帝王為“殿下”,要尊稱“陛下”啊!
他扣住掌珠小臂,想要把人從帝王腿上扯下來,奈何掌珠緊緊環着,像一隻睡懵了的樹袋熊。
蕭硯夕大概能猜出掌珠想要入宮的目的,但有這個必要嗎?
杜忘若是聽說,“老臉”往哪兒擱?可知道,走火那晚,杜忘信誓旦旦承諾,再不會讓明掌珠出現在京城。
還是說,她真的後悔了?
蕭硯夕淡聲開腔:“松手。”
掌珠跪在地上,摟得更緊。可憐兮兮的樣子,頗有幾分好笑。
從小到大,掌珠從沒跟誰撒過嬌。這會兒為了博得男人垂憐,軟着嗓子道:“陛下,掌珠後悔了,掌珠離不開殿下,嗚嗚嗚――”
眼尾泛紅,說哭就哭,淚豆子大顆大顆滴在地面,很快幹掉。
她揉下眼皮,看了宮人一眼,又擡頭看向男人,“他掐疼我了......”
蕭硯夕冷眼瞥過去,宮人立馬松開手,退到一邊,眼看着帝王彎下腰,為小姑娘抹去眼尾的淚水。
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
選秀的民女成了背景。
蕭硯夕凝着掌珠秋水洗過的杏眸,哼笑一聲,流露久違的桀骜,“後悔了?”
“嗯。”掌珠發着鼻音,看上去傷心極了。可誰也不知道,此刻她心跳如鼓,渾身發抖,懼怕到極點。隻因,察覺到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戲谑和狠厲。
蕭硯夕輕柔地揩掉她的淚花,握住她手臂,将人提起來,“舊識一場,怎能怠慢,跟朕回宮。”
宮人們更為驚訝,自新帝登基,還從未帶過哪個女子回燕寝的。
掌珠不敢去瞧旁人的目光,垂着眸,亦步亦趨跟在男人身後。頭腦昏乎乎,來不及細想今後的路。而此刻的她也不知,華蓋之下,是能為她遮蔽烈日寒風,還是會招來數不清的明槍暗箭。
她稍稍擡眼,望着男人的背影,無聲的歎了口氣。
燕寝外,太監們躬身迎接帝王歸來,卻發現帝王身後跟着一條小尾巴。
蕭硯夕穩步跨入門檻,向後擺手,“這裡不用伺候,都退下。”
宮人們各懷心思,不敢耽擱,為兩人合上菱格門扉,阻隔了殿外的日光。
殿内靜悄悄的,唯有漏刻發出的嘀嗒水聲。
掌珠呼吸急促,背靠門闆,雙腿打顫,緊緊盯着男人的後背,不知他打算留她伺候,還是要羞辱她一番,然後把她攆出宮去。
正當她心思百轉時,蕭硯夕慢慢轉身,目光清冷,高大的身軀籠罩住她。兩人之間,流淌着怪異的暗流。
為了不被哄出去,掌珠決定先發制人。她握握小拳頭,踮起腳,一股腦投進男人懷裡,環住男人脖頸。
蕭硯夕沒想到她這般作為,下意識彎腰迎合。
掌珠貼着他的脖頸動脈,用前些日子學來的媚術,咬了一下男人跳動的皿管,柔聲喚道:“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