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寒鴉,燕寝内響起嬰兒的啼哭。
禦醫正掐着崽崽的下巴,給他往嘴裡灌藥。
年幼的崽崽不知自己在經曆什麼,不停地找着娘親,可娘親不理自己,弱小的人兒,無助極了,放聲大哭。
掌珠站在一旁,沒有上前打擾,直到禦醫喂完藥,才顫着手伸向崽崽。可崽崽竟爬向床尾,不讓她碰。
這種情況還是頭一次遇到。崽崽跟自己生氣了。
掌珠紅着眼睛,再次伸出手,“寶寶,是娘親呀。”
崽崽撅着屁墩,頭埋進被子裡,胖胖的小身闆瑟瑟發抖。
孩子受到傷害,當娘的既痛心又自責,卻沒辦法替他承受痛苦。
掌珠跪坐在床上,溫聲細語地哄着,極有耐心,“娘親想抱抱寶寶。”
崽崽悶在被子裡不出來。
掌珠試着碰碰他的小腳丫,見他不躲,又碰碰他的小胖腿,“寶寶困了嗎?娘抱着睡覺覺。”
身體前傾,将小家夥扯出來,“乖寶寶,不生娘親的氣了,好不好?”
崽崽伸着藕臂,咧嘴就哭。
掌珠将他抱在臂彎,小幅度搖晃,“娘錯了,寶寶喝藥時,不該不理寶寶。”
哄了許久,孩子的哭聲也沒停息。最後是哭着睡着的。
外殿内,蕭硯夕望着夜色中缭繞的雲。
季弦派人來送口信,說淩霜沒有招供,或許是被人陷害。蕭硯夕輕輕歎息,口中溢出薄薄霧氣。
淩霜曾立下誓言,假若他為皎月,她願做萦繞皎月的薄雲,為薄霧遮擋吹來的風。
淩霜說,風來雲散,也算物盡其用。
四年前,淩霜曾為他擋過一刀,聽說左肩留了一道猙獰刀疤。這也是蕭硯夕将她留在身邊培養的原因之一。
這個願意用生命捍衛他的女子,怎麼會殘害他的子嗣?
對淩霜,他生不出半分兒女之情,有的,是略多于旁人的同情和憐憫。與憐憫世間苦楚的百姓不同,對淩霜,多了一份感激。
回到内寝,蕭硯夕走到床邊,彎腰看掌珠懷裡的崽崽,“總抱着,不累?”
掌珠搖搖頭,“一放下就哭,抱着吧。”
男人這才發現,崽崽的一隻小手,依然攥着掌珠的衣袖。
三更時分,掌珠掐開崽崽的手,将他放在床上。等了一會兒,見孩兒仍在睡,方直起腰肢,反手揉着。
蕭硯夕沐浴後,走過來,雙手圈住女人,身上的濕氣跟着傳了過去,“别自責,不是你的錯。”
掌珠閉上眼,渾身冰冷,還未從恐懼中緩釋過來。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蕭硯夕恍惚一下,一手摟着她的肩,另一隻手捏了捏眉心。
“怎麼了?”掌珠偏頭看他。
“沒事。”蕭硯夕掀開被子,讓她躺在中間,自己躺在外側,背對母子倆,“睡吧。”
掌珠翻身背對他,摟住崽崽。隻有懷裡的小暖爐,能讓她心安。
崽崽哽咽一聲,窩進母親懷裡。
蕭硯夕看着這樣的母子倆,伸出手臂擁住他們,臉埋在掌珠的長發裡,“抱歉。”
“嗯?”
“抱歉,沒有保護好寶寶。”
帝王的一聲“抱歉”太重,掌珠淡淡一笑,“寶寶不會怪陛下的。”
蕭硯夕沒再開口,緊緊擁着他們,閉上了眼。
四更時分,還未入眠的男人翻身看向女人消瘦的肩頭,将她扳轉過來,揩了一下她的眼睛,還有未擦掉的淚痕。
蕭硯夕頭腦發脹,愈發覺得曾經經曆過這一幕。
他平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額頭溢出薄汗,腦海裡不停回旋着一幀幀熟悉又陌生的畫面。
記憶的洪閘大開......
前世,恒仁年間,太子蕭硯夕從宮外帶回一女,安置在東宮的空谷園,夜夜笙歌。衆人皆為好奇,能得太子眷顧的女子,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空谷園的卧房内,掌珠被蕭硯夕按在桌面上,眼看着桌面上的茶盞颠在了地上,茶水濺濕了她白嫩的腳丫。
蕭硯夕俊顔氲了一層魅色,站在桌面前,居高臨下看着桌上的女子,勾唇道:“還逃嗎?”
掌珠咬唇搖頭,淚水模糊了雙眼,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忤逆。
餍足後,蕭硯夕松開她,看着她滑坐在猩紅氈毯上。
束好腰封,又恢複了風度翩翩的太子殿下。蕭硯夕蹲下來,拍拍女人绯紅的小臉,溫柔而偏執道:“再逃,孤就生氣了。”
他眼中明明帶笑,卻讓掌珠覺得陰冷。
那一世的蕭硯夕,由内而外,散發陰鸷。那時,人盡皆知,他有個皇弟時刻在威脅着他的儲君之位。
他知道,凡事都要靠争。因此,為達目的,常常不擇手段。包括得到女人。
掌珠拾起宮女衣裳,披在肩頭,垂簾道:“殿下貴為太子,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為何揪着我不放?”
蕭硯夕扣住她的後腦勺,迫使她擡起頭,親了親她濕哒哒的額頭,揶揄道:“世間萬千色,不及美人兒一根頭發絲。聽話,乖乖留在孤身邊,什麼都依你。”
他對她一見鐘情,上了瘾,離不得,常念之,時不時過來解饞。
掌珠從最初的惶恐,變得麻木,直至蕭硯夕登基為帝,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才有了鮮活氣兒。她開始小心護着肚子裡的小生命,地位也從無名分的侍女,晉升為二品淑妃,“一躍成為”衆人眼中,妖媚惑君的禍水。
對于流言,她不在乎,隻想帶着腹中骨肉逃之夭夭,去田園山澗隐姓埋名。直到誕下皇兒後,她非但沒機會逃走,還被二王爺蕭君轍糾纏,最後成為衆矢之的。
丢失孩子後,她郁郁寡歡,消瘦得不成樣子。
那時,蕭硯夕一邊派人尋找孩子,一邊安撫她的情緒,可效果甚微。她每日以淚洗面,最後帶着絕望,離開了皇宮。
或者說,是蕭硯夕放她離開的。
那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帝王敗給了女人的淚水。甯願放她離開,也不願再看她偷偷落淚。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蕭硯夕見不得她偷偷抹掉眼淚。
蕭硯夕從混沌中清醒,半睜着眼,盯着承塵。
掌珠,原來我們真的經曆了前世今生。
蕭硯夕忽然眼眶發酸。前世有多混賬,今生就有多自責。他不該在流言蜚語中,選擇觀望。不該在她脆弱時,送她出宮,任她凋敝。千萬個不該,蹂躏着他的心。
耳畔是母子倆均勻的呼吸聲,撫平了他躁動的心跳。
他轉過身,輕輕擁住熟睡的女子,臉埋在她頸窩,阖上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