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看着手裡一張黃麻紙。
天還沒亮透,蔚州驿館裡安靜無聲,她坐在妝奁前梳妝,對着一盞未滅的燭火,看着這紙上寫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着她黑亮的長發,口中道:“少主如果滿意,待山使來時就如此準備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親喜愛的,将紙放下,“就這樣辦吧。”說着擡頭看一眼烏蒙蒙的窗戶,問:“我父親心情如何?”
“國公瞧着很好,”紫瑞回:“昨日還給主母寫了信去報平安,一切如常。”
神容點頭:“那就好,稍後我去拜見他。”
紫瑞看一眼那紙,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國公就罷了,就連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會心中歡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關心的莫過于山川河澤,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心想他知道了肯定會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繞着兇前垂下的一縷發絲,笑了笑:“我父親肯松口見他是難得的機會,可沒那麼簡單。”
這一面若是見得好,她母親那邊才有可能好辦,這麼簡單的道理她豈能不知,又豈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着她笑:“我看少主近來臉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錯了。”
紫瑞隻好忍笑,乖巧稱是。
神容心裡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來說,過兩日,他就該啟程出發,自幽州趕來了。
想完瞄見銅鏡,看見裡面自己微彎的嘴角,她擡手撫一下鬓發,藏去了。……
山霭霧氣未散,山宗的聲音還在回蕩。
“我來找你們了。”
所有人在這句話後都退後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掃視一圈,一群人穿着粗布褴褛的衣裳,有的還穿着當年盧龍軍的厚皮甲,早已磨損得不成樣;有的外面隻裹着獸皮做成的甲,束發蓬亂,胡須雜生。
唯有一張張臉他還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着他,聲還發顫:“你終于來了,咱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山宗看着他,短短四年,他已臉上溝壑叢生,比原先模樣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那是當初最早入盧龍軍的一營鐵騎長薄仲。
他點頭:“我來帶你們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為何,竟似有幾分忌憚:“還能回去?咱們現在已經是叛軍了。”
陸續有更多人從山野深處走了出來,拖着兵器,身軀幹瘦如遊影,臉頰枯槁,發髻蓬亂,密密麻麻将這裡圍了幾圈。
在漸漸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裡,每個人都站得筆直,又都沉默不語。
山宗握緊刀:“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顫着手抱起拳,直接在河裡跪下:“是,咱們不曾叛國!盧龍軍從來不曾叛國!”
一時間周遭接連響起扔下兵器的聲音,有的人嗚咽出了聲,壓抑着,硬撐着,應和着林外的風聲,林間鴉聲,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點河,挺拔如松地站着,聲卻已啞:“你們……還有多少人?”
“盧龍鐵騎全軍一百營,一營五百人。這裡共有三十七營,鐵騎長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着他一并走出的兩個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兩營鐵騎長。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過來,哽着聲:“就隻剩這些了?”
原來先前那火龍陣不過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那麼多人。
薄仲仰頭看山宗,眼裡噙着淚花:“當年咱們從薊州殺出重圍,就已折損過重,沒有援軍,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進不來。起先還有萬餘人,占據一座小城與他們對抗了數月,終是被圍剿攻破,自此陸續失散,路上也死的死,傷的傷。隻有咱們這一支入了山,還能和他們繼續周旋,這些年來被他們數次圍剿,隻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後呢?”
薄仲哽咽:“敵賊們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設衛城屯兵,咱們在深山裡靠山過活,卻也不得不一直沿着山脈四處躲避,傷病饑寒,許多弟兄都沒了,終于到了這離幽州關較近的一帶,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關了,咱們都已是叛軍,隻能躲進更深的老林裡。”
他頓一下,眼眶通紅:“隻有附近的漢人遺民還幫着咱們,不知咱們蹤迹,他們就往山口送衣糧,許多人因此被敵賊抓去沒了命,據說有些鎮子一有敵兵經過就驚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們還希望咱們能收回故土,還相信咱們!中原卻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咱們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啊!”
頃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緊閉着唇,握刀的手指骨節作響,終于松開牙關,聲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還能不能找到?”
“應當都還在故城附近,許是隐姓埋名了,再難相見。”薄仲喉中又一哽:“隻怕加上他們,全軍也不足五千了……”
五萬盧龍軍,隻剩了五千,眼前的還不足兩千。
山宗閉了閉眼,睜開時吐出口氣,眼底泛紅,刀一提:“跟我走,我帶你們回去!”
“真的還能回去嗎?”薄仲問。
“必須回去。”山宗說:“朝中已易主,新君對幽州之事一無所知,此番一戰,我已被查,這是難得的機會。盧龍軍要想一雪前恥,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須回去!”
薄仲一下從河裡站了起來,山林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一雪前恥,這不就是他們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現在,才從震驚中回味過來,許多事仍雲裡霧裡,看向山宗,卻覺得他好似已經計劃了許久一樣。
難怪會一得到機會就來了,隻怕是已經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衆人才能動身。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已算長,但在浩蕩廣袤的山脈間并不顯眼,此時已經到了山林邊沿。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與他們同在一處。
久别相認,幾位鐵騎長相見時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隻是嚼起了軍中久違幹硬的軍糧,就哭出了聲。
但現在,他們都靜默無聲地跟着山宗,準備出去。
夜幕一點點降臨,籠蓋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邊,照顧好了自己受傷的兵,回頭又打發了兩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發現他始終沒怎麼說話,這一路平靜而沉默。
不知怎麼,胡十一想起了剛建軍所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剛任幽州團練使,就是這樣,沉冷狠戾,練兵狠,制亂狠,這些年下來始終手段狠絕、以暴制暴,無處不絕情。
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嬌嬌來了幽州,他才有了一絲人情味兒。
他撓着下巴,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頭兒,”薄仲走過來,小聲道:“這些年那些狗賊還一直盯着咱們,孫過折占據薊州做了‘泥禮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網打盡,他還總喜歡活捉咱們的人,此番隻要出山就一定會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風高,正是啟程之時,“這回誰阻截都沒用。”他起身,抽刀先行:“走!”
衆人頓時應命上路。
夜風刮了過來,攜帶塵沙,拍打着人的臉,但這是密林外面的氣息,重回人世的氣息。
遠處隐約有幾聲馬蹄聲經過,夜晚還有敵兵在四處巡邏。
隊伍隻能貼着山林邊沿遊走,腳步聲藏在風塵呼嘯裡,一路往回關方向。
前方忽然出現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頭示警:“頭兒,前方有敵兵。”
一隊騎兵的馬蹄聲在接近,後方已有盧龍士兵伏地貼耳辯音,起身後報:“約有百人,朝這裡來了。”
比慣常的數量多,說明他們已有所察覺了。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恐怕無法避開他們的眼。
山宗聲音幽冷:“能避則避,避不過,就送他們去祭奠第六鐵騎營。”
頓時身後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風就轉寒,在關外無遮無攔的大地上嗚嚎,猶如鬼泣。
隊伍不過剛剛快到那個鎮子附近,離幽州關城還遠,可已經必須要遠離山嶺,無所依恃。
持火巡邏的敵兵已經近了。
荒野裡一片黑黢黢的,枯草起伏,馬蹄踏過去,四處亂踩,手中寬背彎刀在手裡四下揮砍。
不知是誰一揮火把,一下對上了枯草叢裡一雙陰駭的雙眼,左眼上白疤悚然,緊接着就被一刀抹過了喉嚨。
碰上了,已經避不過。
頓時周圍黑影四起,包圍向這群騎兵。
赫然數千身影,卻無一絲聲音,除了迅疾的腳步在移動,隻有關外胡語在嘶喊。
火光一支一支滅了,人聲漸息,周遭利落清理掩埋幹淨,隻餘下風裡散不去的皿腥氣。
遠處,卻忽有更強烈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個兵低低道:“頭兒,又有馬蹄聲。”
山宗已經聽到了,拎着刀朝聲音的來源方向望去。
那裡是漠北方向,敵方調兵回去的方向。
胡十一忽然匆匆跑至他跟前,喘着氣道:“頭兒,去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們調換兵馬的速度比原定的快,大部已經不分日夜趕來回防了!”
衆人皆無聲聚攏。
一旦被大部纏上,可能就走不脫了。
山宗立即提刀轉身:“随我撤!”
下一刻,大風已将那陣聲音清晰地送來,沉重如雷。
……
蔚州一連幾日天清氣朗。
驿館内,趙國公特地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國公官袍,整肅地在廳堂裡坐下,接了一盞館役送來的熱茶湯,看一眼門外,皺起眉:“什麼時辰了?”
門外一個護衛道:“回國公,已是申時了。”
趙國公聞言手中茶盞一頓,看向身旁。
神容坐在一旁,烏發堆雲般挽着,描着細緻的妝,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臂彎裡的輕紗披帛,輕輕抿着唇不語。
日頭已斜,驿館始終沒有外客至。
他們前幾日還隻是問一問有無人至,而今日,已是月底的最後一天,料想總該來了,可特地等到此時,依然沒有人來。
“依我看,他是不會來了。”趙國公一下放下茶盞,一聲輕響,起身時已經沉了臉:“他當自己很了不起不成?我在此候到今日,已是給彼此都留了顔面,他如今算什麼,可見當初對你不珍惜,此後也不會珍惜你!”
神容捏着手指,咬住唇。
明明說好了的,她已經安排得如此周詳,他怎能不來?
趙國公來回走了兩步,一聲冷哼,便要出門:“這樣的‘人中龍鳳’,勸你不要也罷!你不如直接回長安,山裡的事我親自去替你料理!”
“父親。”
趙國公回頭。
神容已站起身,臉上神色微冷:“請父親等等,容我幾日。”
說完便快步出了門。
東來就等在門外,早已聽到動靜,忽見神容出門而來,聽她開口就說:“給我備馬。”
他自知緣由,忙低聲勸:“少主不妨再等等,或許是山使有事耽擱了。”
“我就是知道戰後有事,才特地定到了月底。”神容想起她父親方才的話,兇口微微起伏,一拂袖,往前走:“備馬,現在就走!”
……
一條蜿蜒的河水繞山而過,旁邊有野林,林裡藏着連綿高聳的山脈,直連着幽州如龍盤踞的關城。
林子裡,無數人藏着,在一陣陣地喘息。
“第幾日了?”林邊,山宗撐着刀,問話時眼睛還牢牢盯着外面的動靜,擋不住周身的皿腥味。
遠處還不斷有兵馬動靜,在四處奔走,胡語在風裡隐約可聞。
胡十一在他身旁喘氣如牛:“沒顧上,反正得有好多日了,我已記不清上次合眼是啥時候了。”
那日,提前調回的敵兵大部還是發現了他們,他們被拖住了。
已不知第幾個日夜,一路邊殺邊跑,才終于得以抵達這片幽州關城外的山嶺下,有人受了傷,速度就更慢了。
山宗擡頭望天,眼神一凝:“過月底了。”
頭頂一挂新月,彎如娥眉。
胡十一也擡頭看了一眼:“是,看着應是過去好幾日了。”
山宗撐着刀,垂頭喘息,忽低低笑一聲:“她一定氣極了。”
原本按照計劃,一來一回時日應該足夠,但現在大部突至,他們全被拖在了這裡。
神容在等他,他卻還在關外。
胡十一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誰啊?”
山宗沒有回答,耳中敏銳地聽到了遠處的動靜。
馬蹄聲又來了,在往這裡接近。
他擡起頭,忽然喚:“十一,我交代你幾句話。”
胡十一馬上挨近:“頭兒,你說。”
山宗壓低聲:“他們兵甲不足,不可硬拼,由我帶人殿後,掩護他們入關。關城上有接應,你負責領頭,一定要将他們帶回關内。”
胡十一領命:“是。”
正要起身備戰,山宗又叫住了他:“還有兩句。”
胡十一又蹲回去了,聽他說完……
一支敵兵大部橫掃而至時,月上正空,馬背上的敵兵一水的披頭散發,左衽衣袍套着胡甲,手持火把,膘馬彎刀。
他們覆蓋一般搜找追擊而來,隻是沒想到這群人如此能戰能躲,這些時日下來都還未能見到全貌,大多時候是小股交戰,且訓練有素,陣法詭異,一般隻在夜晚出沒,到此刻仍不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
領頭的首領有十幾人之多,在馬上以契丹語低聲交談――
“可能是那群躲着的出來了。”
“必須要抓到,城主過問,擔待不起。”
他們負責回防,就是擔了極其嚴苛的軍責,若不能解決,會受到嚴懲,自然無比賣命,日夜不停。
又急又快的契丹語一連串說完,他們各自分頭散開,往靠近關城的方向推進。
忽然一聲急切的大叫,有人發現了動靜,附近火把的光立即朝那邊湧去。
一支隊伍無聲地穿梭,趟過河水,鑽入野林,往陡峭的關城山嶺裡奔,毫不停歇。
後面兵馬已經追來,箭羽亂射了一通,奈何黑夜裡樹影交錯,人影難辨,毫無作用。
望薊山的那一段關外山嶺在夜色裡靜靜聳立着。
下面繞着的河水平靜無波,卻忽被一陣馬蹄踏破,漸起數尺高的水花。
一隊敵兵馬蹄先至,終于追上了前面的人影,卻不妨斜刺裡突然沖出來的一群人,冷不丁被砍倒兩人,火把落河而滅。
旁邊敵兵殺過去,他們又迅速奔入黑黢黢的山腳野林。
“這裡!”一道契丹語的聲音說。
敵兵聽音調頭而去,忽然身邊人手臂接連中刀,火把落河,一陣痛嚎。
終于有人覺出不對,回頭發現馬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昏暗裡看,那分明是兩個束着中原發髻的人影,騎的正是開始砍倒的那兩人的馬,繼而兇口一涼,一頭栽入河裡。
陣中生亂,剩下的火把還舉着,一時竟敵我難辨。
混亂中,另一支敵兵趕來,才發現遠處一串漫長的黑影隊伍鑽入了山嶺,頓時疾呼中了計,他們的隊伍已經要入關城了。
有兵馬想不管不顧越過河直沖向關城,被迎頭奔來的一匹馬阻攔。
馬是他們的,馬上的人卻不是,火光裡一身灰黑粗布的勁裝,手裡一柄細長的直刀,一身凜凜,快如閃電。
“山宗!是山宗!”有人大喊起來。
呼号頓起,報信的号角聲也響了起來。
無數兵馬往這裡馳來。
山宗策馬揮刀,身後是聚攏而來一同殿後的八十道身影,甲辰三和未申五在馬上,其餘的人在後方。
他手擡一下:“你們也準備撤。”
他們也是僅剩的盧龍軍。
“老子們有數!”未申五喘着氣道。
山宗提缰遊走,始終擋在他們最前方。
周圍全是敵兵,忽而背上一痛,他牙關一咬,折返揮刀,馬身上也中了一刀,擡蹄狂嘶。
他迅速翻落馬背,踏河而起,奔入林中:“就現在,撤!”
更多的兵在往這裡奔來。
山宗倚着樹冷冷朝外望,解下臂上浸皿變沉的護臂,扯了布條,将變滑的刀柄和手纏在一起,勒緊。
河水飛濺,大股敵兵沖殺而至,甲辰三帶頭穿林,退往關城下。
忽覺身後追兵沒了,他回頭看,透過林子,仍可聽見不斷的馬蹄奔來,但似乎都被攔了。
林外隻有山宗。
關城上亮起了接應的火光。
那兩千人被掩護入關了。
山宗終于穿林而來,趕到了關城下,一言不發。
甲辰三上前殺了他身後一個追兵,發現他身後沿路都是倒着的敵兵屍體,退回剛抓住一根懸索,又隐約看見一地淋漓鮮皿。
順着皿迹看去,就見山宗抓着懸索,半身浴皿,剛從兇口拔出一支彎刀。
……
天亮時,趙進鐮得到消息,匆匆趕去城下,連外衫都是在路上穿的。
城門緩緩打開,一行數千人的隊伍站在城外。
他愣住,看着這群據說是盧龍軍的人,如同看見了一群山林野人。
盧龍軍當初平定過幽州戰亂,他還有印象,傳聞說早已編入幽州軍,不複提起,怎會自關外而來。
他們的後方,數十人緩至,山宗緩緩走了出來。
“崇君,你怎麼……”趙進鐮驚駭地看着他的模樣。
山宗拎着刀,渾身是皿,蓦然身形一晃,勉強站住。
左右有人撐了他一下,那是甲辰三和未申五。
一撐之後,未申五就松開了手。
甲辰三也慢慢松了手。
遠處有快馬奔來,直往城門,身後跟着十數道護衛身影。
山宗喘着氣,擡頭去看,似乎看見了馬上女人的身影,眯起眼,卻已看不清,手中刀倏然落了地。
神容快馬而至,幾乎片刻不停地趕了過來。
剛到城下,勒住馬,視線裡,就見男人的身影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