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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他定有過人之處 天如玉 5601 2024-01-31 01:10

  薊州被關外占據了十多年之久,很多地方已經看不出這裡原本屬于中原,譬如這鎮子。

  與其說是鎮子,更像是個圈出來的牢籠,百姓們都戰戰兢兢。

  神容被山宗摟着穿鎮而過,幾乎将能走的地方都走了。

  越走人流越少,眼前已到另一個鎮口,再往前便出去了。

  她到現在沒見到山宗停步,輕聲問:“沒找到?”

  山宗嗯一聲。

  神容低語:“要在這麼多人裡找出一個人是很難。”

  山宗說:“我要找的不是一個人。”

  “什麼?”她不禁看他一眼。

  山宗摟着她,一手牽着馬,眼睛還在周圍掃視,沒有接話。

  看過幾眼之後,他摟緊神容往前:“走吧。”

  出了這個鎮口,便徹底穿過了那鎮子。

  外面還是那般灰茫茫的天地,一邊是隐約的薊州城頭,另一邊是連綿的高山峻嶺,都遠如筆墨點畫在天邊。

  “不找了?”神容自認判斷的方位沒錯。山宗将缰繩遞給她,眼微垂:“不找了。”

  神容抓在手裡,上馬前又看了看他,忍不住問:“你到底要找什麼人?”

  山宗擡眼笑一下,又是那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已不重要,本也沒指望一定能找到,這張圖給的也不過就是個線索罷了。”

  話音一落,他食指迅速在唇邊豎了一下,臉色已經凜然。

  神容沒做聲,眼往左右瞄了瞄,接着腰被他手一摟,松開馬缰,跟着他往前走去。

  前方是往薊州城的方向,離開了鎮口一大截,所見皆是茫茫塵煙彌漫的荒野,連着一條坑坑窪窪的土道。

  土道邊坐着一個人,背後是鎮子,面朝着薊州城。

  山宗剛才看到了這人,才停住了話。

  神容沒有留心到,此刻走近才看清這人。

  一個衣衫褴褛的人,花白的亂發披散着,蓬頭垢面,腳邊一隻缺口沾泥的破碗,嘴裡在哼哼唧唧像唱歌謠,聲音嘶啞滄桑:“舊一年,新一年……”

  原來是個老乞丐。

  神容看一眼山宗,見他正在盯着那人看,便沒說什麼。

  忽然那人一動,臉轉過來:“誰?外來的!”

  聲音沙啞得像有把粗沙子碾過,有些含糊不清,但說的是漢話。

  那張被頭發遮擋的臉也露出了一些,臉上傷疤遍布,下唇斜着,分明已毀了容。

  神容微微扭過頭,蹙着眉,沒有再看。

  山宗接話,刻意壓低了聲:“是,外來的。”

  那人往他跟前湊了湊,嘶啞道:“中原來的?你聲音耳熟。”

  “沒錯,中原來的。”山宗又說:“我看你也眼熟。”

  那人似激動了,兩手在地上摸着,像是要摸到他一般。

  神容這才發現他眼睛已瞎,甚至連腿也斷了,不是坐在這裡,是癱在這裡的,根本不知他是如何挪到這地方來的。

  “我知道你是誰!”他聲音嘶嘶的,花白頭發一縷一縷打了結,一下抓到了山宗的衣擺,摸着那如水的綢面錦衣,興奮道:“阿爹!是你,你來找我了!”

  神容錯愕地看山宗,這人都已滿頭花白,竟然張口就叫人爹?

  忽而那人朝她這邊嗅了嗅,啞聲嘀咕:“好香……”冷不丁就朝她撲過來,“婆娘!你是我婆娘!”

  神容吓一跳,山宗摟着她一側身,擋在了她前面,那人沒碰到她。

  “我婆娘呢!”他竟還在找。

  神容貼在山宗身前,低聲說:“原來是個瘋子。”

  山宗看着那人,嗯一聲:“不瘋就不會一個人跑來這裡了,更不敢哼這歌謠。”

  那人沒摸到,一雙髒兮兮的手在地上拍了又拍,像是悔恨,又像是懊惱,接着又不動了,像是怔住了。

  神容怕他又出什麼瘋病,牢牢盯着他。

  山宗摟她又緊了些,寬袖裡的手臂收在她腰上,緊實有力。

  那人忽又開口,聲更嘶啞了:“我剛才說到哪了?對,中原來的,中原終于來人了,你是誰?”

  他像是完全不記得中間發瘋的事了。

  山宗低沉說:“一個崇姓商人。”

  “商人……”那人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塊髒兮兮的破皮,抖索着遞過來:“那我給你錢,你幫我捎個信回中原,就說……就說……”

  神容看了眼那破皮,已破得不成樣,不知從什麼地方拽下來的一塊,上面好似繡着字,但太髒了看不清。

  山宗竟然接了:“帶什麼話?帶給誰?”

  “帶給……就說……”那人還在想,腦中糊住了一般,就這麼坐着,迷迷糊糊的,竟又哼起歌謠來:“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複年年……”

  神容這才聽出來,這是薊州被占後流傳出來的歌謠,十幾年了,連她在長安都聽到過幾回。

  大概是個盼望回歸故國的人,在戰亂裡瘋了,時好時壞。

  她又看山宗,他還沒有走的意思,一直在看那瘋子。

  下一刻,卻見這瘋子一下以耳貼到了地上,擡頭時嘶啞聲音裡竟有了絲警覺:“快走,你們快走!”

  山宗将那破皮揣入懷中,一把攬過神容就走。

  神容被他帶着走出去時,那個瘋子坐在那裡,又開始哼唱那首大膽的歌謠了:“舊一年,新一年……”

  到了馬旁,山宗扶着神容的腰,送她上去:“快。”

  神容踩镫坐上馬背,他便緊跟翻身而上,自後摟住她,策馬出去。

  塵煙在身後彌漫,隐約傳來了馬蹄聲,夾雜着胡語喝罵聲,瘋子的哭叫聲,許多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一定是關外兵馬又來了。

  山宗沒有回頭,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直奔往前。

  神容在他身前問:“他們追來了?”聲音瞬間被身下馬疾馳的蹄聲蓋過。

  “放心,可以甩開。”山宗聲沉沉的,像是剛才和那瘋子說話刻意壓低還沒轉回來。

  馬跑得太快,她隻能低下頭避過直撲而來的風,不能看前,隻能往後看。

  餘光裡,那座薊州城的城牆在往後倒退,就像陷入了混沌沙塵裡,漸漸再也不見。

  沙塵裡的确有幾個騎馬追來的身影,但一直沒能跟上來。

  如果不是有這幾個人追着,那個鎮子和那個瘋子,都要叫人懷疑是不是真的。

  山宗策馬走的是偏道,雖然來時是神容指路,但他已記住方向。

  沖入道旁一片枯林時,天光都已昏沉。

  “他們沒追來了?”神容微微喘着氣問。

  “甩開了。”山宗低頭她看一眼,他們到現在一直在趕路,水米未進,她竟也一個字沒提過。

  明明連在官舍裡,都是由長孫家随從精心伺候着的。

  他也沒說,但身下的馬行得又快了許多。

  出了枯林,已經繞開了他們之前會合的土台處,前方的山嶺已然可見。

  神容認了出來,一片連綿的山脈裡就有望薊山在關外的那片山嶺。

  他們此時恰從東來他們的反向趕來,就快到關城了。

  剛心中一松,山宗忽然急急勒馬。

  神容随馬擡蹄整個人往後,幾乎擠在他兇膛裡。

  山宗一隻手臂始終牢牢摟着她,眼盯着前方:“有敵兵。”

  她往前看,隻看到一片樹影。

  山宗松開她,翻身下了馬,一手從馬腹下面抽出裹滿布條的直刀,迅速拆去,露出細長的刀鞘。

  他将刀别在腰側束帶處,衣擺也掖在腰側,遮擋了刀身,對神容說:“側坐。”

  神容看了看他,依言轉身,改成側坐。

  山宗又利落上了馬背,一手抓住缰繩,環住她:“待會兒記着别看前面。”

  神容還沒說話,他已策馬繼續往前。

  直出樹影,天又暗一分,繞着那片山嶺的河流已在眼前,那條當時卷走神容的河。

  河岸邊是一排打馬徘徊,披頭散發的兵馬,足有二三十人左右,完全攔住了去路。

  山宗按了按神容的後頸,低聲說:“抱緊我。”

  神容側身窩在他懷中,埋首在他兇口,心口已漸漸提了起來,雙臂伸出去,緊緊抱住他腰。

  身下的馬瞬間疾馳而出,一聲暴喝,前方馬蹄紛亂而來。

  身側疾風一掃,山宗自腰間拔出了刀,直沖而過。

  下一瞬,神容隻覺有什麼濺到了頸邊,一陣溫熱,知道是皿,她咬住唇,手上抱得更緊,聽着男人兇膛裡強烈的心跳。

  馬直奔入河,踏起半人高的水花,河水裡混入了皿和倒下去的屍首。

  山宗臉色絲毫未變,手裡的刀橫在神容身側,直接殺出了一條路。

  身後馬蹄隆隆,追兵跟至。

  神容抱着山宗腰,心口急跳,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氣息,說不上來是何種味道,如今夾雜了絲絲皿腥。

  “接應!”忽聽他一聲喊,聲音随着兇膛震入她耳中。

  神容察覺身側沖出來一群身影,抽刀聲陣陣,往他們身後去了。

  是他那十幾個精兵。

  山宗策馬入了山林,循着陡峭的山嶺趕往關城。

  東來已在關城之上做好準備,繩索也已固定住。

  一旁是胡十一和張威,帶了一隊甲胄齊備的兵卒。

  他們在山宗離開關城後每日都會定點來此查看情形,以作接應。

  直至天色暗下時,才聽見隐約馬蹄聲,接着兩道身影奔跑而至。

  “東來!”是山宗的聲音。

  “是。”東來這一路已與他配合出默契,如他親兵一般,立即摔下繩索。

  繩索扔下來時,山嶺間回來個精兵報信,急急道:“頭兒,咱們沒損人,但又來了一波,正往關城來。”

  “擋住。”山宗沉聲下令。

  那兵抱拳,又轉頭回去攔截。

  山宗将刀塞進腰裡,迅速用繩索纏住神容,抓着她手讓她拉住繩索,用力握了一下:“自己能不能上去?”

  神容看他沒往自己身上纏,喘着氣問:“你不上去?”

  “我殿後,你盡快上去,天快黑了,要防着他們混入關城。”

  神容一口一口喘氣:“會出事麼?”

  山宗忽而勾唇,托一下她臉,讓她看着自己:“放心,你不會出事,我說過,你這麼有本事,還要享榮華富貴,值得好好活着。”

  “那你呢?”神容下意識問。

  他是一州軍首,幽州的内安外防還要靠他。

  山宗将繩子又在她腰上纏一道,颔首,眼底黑沉:“我也要好好活着,還有很多事要做。”

  說話時手上扯了下繩,朝上一揮手。

  東來馬上往上拉。

  同時數道繩索放下,陸續有兵滑下。

  胡十一和張威看清了他的手勢,派下了兵卒。

  大風呼嘯,神容往上,被吹着身晃了一下,往下看已不見山宗身影。

  東來與胡十一合力,速度很快,神容腳踩到關城頂上,又往外看一眼。

  東來扶住她:“少主快走。”

  陷阱布防都已處置好,神容被東來扶着,很順利地通過。

  忽聞遠處一陣尖銳笛嘯,聽不出來是從哪個方向傳出來的,分外刺耳。

  胡十一在後面抽刀罵道:“你們快走,斥候示警了,别處有關外的混進來了,他娘的還挺拼命!”

  張威也抽了刀,與他匆匆趕去調人支援。

  神容聽到過這聲音,還有印象,當時一聲過後,山宗朝她擲刀,踏馬過溪,濺了她一身水。

  不知關外的是從哪頭混入的,不是從這裡的關城,外面的山嶺已被她動過了,懸繩處有兵,他們上不來。

  走得太快,腳下被山石絆了一下,她站穩,忽見斜前方山林裡鑽出一個披頭散發的身影。

  東來迅速拔刀過去:“少主先走。”

  神容往望薊山走,那裡有軍所駐紮的守山兵馬,此時已陸續調來,眼前山林間人影綽綽。

  這些人就算混進來也無法全身而退,看來是懷疑山宗得到了什麼軍情,不管不顧地來攔截。

  難道追來的太多了?她邊走邊想,在想山宗是不是沒能攔住……

  終于快到附近,神容走得太快,扶着棵樹,捂着兇口不停喘氣,身側似有身影,她轉頭,怔了一下。

  一個披頭散發穿着胡衣的敵兵正森森然盯着她,似乎想偷偷近前來挾持她,卻被她發現了,一下停住。

  神容盯着他手裡的大刀,瞥見已有人影趕來,小心後退,免得他突然發難。

  卻見那敵兵臉上忽然露出了畏懼,一步步往後,像是被吓到了一樣。

  一柄細長的直刀橫在那敵兵頸下,一抹,對方無聲斃命倒地。

  後面男人颀長的身影露了出來。

  山宗持刀而立,看着她,又看她身後。

  神容喘着氣,不自覺看了眼身後,樹影間一群身披鎖鐐的身影。

  那群底牢的重犯,不知何時一個一個從她身後冒了出來,被絞短的頭發半長,在漸暗的山林間,如影如鬼。

  這詭異的一幕駭人莫名,難怪剛才會叫那敵兵吓得後退。

  “不用客氣,小美兒人,”未申五聳着左眼的白疤,陰森森地笑:“說過還沒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剛才就當是報答了。”

  說着看向她身後,陰笑變成了冷笑。

  但緊接着鞭聲就在他們身後揮了出來。

  兵卒早已趕了過來,遠處胡十一在喊:“最後一個,滅了!”

  神容回過身,被抓住了手腕。

  山宗提着刀,帶她往前。

  他身上錦袍已亂,掖衣大步,沒幾步,拉着她入了樹影,回頭一手就抱住了她。

  神容一下撞到他懷裡,才回神,攀住他手臂,還在喘息。

  山宗也在急喘,低下頭,貼着她的臉,抵着她的鼻尖,兇口陣陣起伏:“有沒有受傷?”

  “沒有。”神容覺得自己的唇就貼在他唇上,說話時幾乎在磨蹭,呼吸更快:“應該沒有。”

  山宗抱她的手在她背上撫了一下,沒有感覺到有傷,心才放下,抱着她,久久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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