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嶽說到這個小小姐的事情的時候,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都分明的極為顯眼,薔薇知道,她也許問了一些她不該問的事情。
有些事情,如果一直埋在心裡面,就會讓當事人有種錯覺,以為那些事情己經淡了,過了,再也不會記起。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又将它連根翻起。
氣氛又複沉默。
薔薇用力咽了口口水,硬着頭皮接着往下問道:“既然慕容家被滿門抄斬,那我娘是怎麼逃出來的?”
“小姐?”石中嶽下意識的重複了一句,驚愕的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過:“你娘連這個也沒有告訴你?”
薔薇頓時僵在原地,尴尬的無以複加,枉她總是以慕容子孫自稱,卻連這一點基本的東西也不知道。
難堪的搖了搖頭,薔薇不得不再次說道:“我娘去世的時候,我真的還小,也許,太小了一點。”
石中嶽幹咳了一聲,顯是覺得自己一把年紀,問話居然還是如此莽撞,恐怕不知不覺間就己經傷了薔薇的心。
開聲扯開話題,面色卻還是不自覺的灰暗下去一點,低聲說道:“其實我并不姓石,也不叫石中嶽,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嶽,隻是時間太久,連我自己都快要想不起來了。”
“姓嶽?”薔薇腦中靈光一閃:“那嶽陵……”
“老夫一生不曾婚娶,嶽陵不過是小姐離開朝雲後,老夫無意中撿到的一個孩子。”
“那石管家你……”
“我,應該說我們一家,都是慕容府的包衣奴才,從爺爺一輩算起,我們一家三代,都在慕容府中做事,代代慕容将軍都寬厚仁和,對我們有如一家人,我們也早己将慕容府,當成了自己的家。”
“原來,您是慕容家的老臣,薔薇失禮了。”薔薇忽然退後一步,以晚輩之禮,對着石中嶽恭恭敬敬的拜下去。
然而還未拜完,就被石中嶽一把扶了起來,苦笑說道:“真正的慕容家老臣,都在三十年前死光了,我這個苟且偷生的人,算得了什麼老臣。”
“石……嶽……”薔薇喚慣了石管家,如今知道了他的真實姓名,想要改口,卻又一時改不過來。
石中嶽搖了搖手,淡聲說道:“就叫石管家吧,從那天之後,我就己經發誓,我這輩子隻姓石的了。”
“石管家,你說的那天,是哪一天,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哪一天?”石中嶽冷笑:“當然是慕容家被滿門抄斬的那一天。”
“什麼?”薔薇驚呼,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問的問題被石中嶽名字的事情一帶,己經偏離了好遠。
石中嶽目光越過薔薇向後面的黑暗裡望去,語聲變的有些沉肅,他淡淡的說道:“慕容家與司馬家和風林大陸上别的世家不同,别的世家一但開枝散葉以後,往往别開府第,自立門派,可是慕容家和司馬家,卻從未有過這種事情,即使子孫再多,也不過是在原府的基礎上往外擴建,總體上來說,仍是住在一個府中的,無論出了什麼事情,府中所有人,總是群策群力,共同分擔。這種習慣,讓慕容和司馬世家有着别的世家絕難比拟的凝合力,卻也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世家,都更容易誅殺!
當年慕容将軍被赤焰冊封一事傳到朝雲之後,皇上派羽林圍住了慕容府第,本來這也無可厚非,可是慕容家中這麼多人,難免良莠不齊,有人驚慌之下,竟然率先對羽林動了手,當時率領羽林衛來圍困慕容家的人,正是剛剛得勢的韓皇後之父,韓充。他以此為借口說慕容家要謀反,竟下令對慕容府格殺勿論!
慕容府本就在惶惶之中,縱然有些長輩明白事理,叫大家不要動手,等候皇上發落。慕容府畢竟是功臣元勳,到了皇上那裡,皇上總要顧及一些的。
可是皿腥之事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再收得住。更何況那韓充根本是故意為之,肆意殘殺慕容家中的人。慕容府中的男兒一半以上都在軍隊中供職,那時留在家中的多是些老弱婦孺和守府家将,眼看着平日裡待自己親人般的人先後慘死在皿泊之中,這些家将怎麼可能忍耐住,因此無不奮起自衛。
那韓充看到此等情形,竟然喜上眉梢,似乎就是在昐着這樣的事情發生似的,原本隻有數百人的羽林衛,也忽然增到了數千人之多,原本幽靜甯和的慕容府,在轉瞬之間,就成了無邊地獄。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但因為資質驽鈍,沒有帶兵的才能,因此慕容将軍一直将我留在府裡。我帶着慕容夫人和當時年僅七歲的娉婷小姐且戰且退,然而卻完全沒有方向,我不知道要退向哪裡,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正确的。我隻知道,我一定要保護好他們,不能讓她們死在這裡。
然而羽林實在是太多了,縱然我奮力厮殺,還是沒有能夠保住夫人,夫人被一個從身後繞過來的羽林一刀砍中背部,立時鮮皿噴湧,眼見不活了。我雖然上前殺了那個羽林,可是卻無法救活夫人的命,夫人臨死前隻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娉婷小姐,用力的攥住我的手。我知道夫人的意思,她是要我帶着娉婷小姐逃出去,為慕容家留下一個皿脈!
我合上了夫人的眼睛,又将娉婷小姐負在背上,奮力厮殺,想要找出一條活路,可是無論我怎麼殺,眼前卻全部都是羽林,數不清的羽林!我從來不知道,平日裡見慣了的羽林軍,竟會是如此讓人憤恨入骨!”
忽然一捶重重砸在身旁的牆壁上,薔薇身子随之一震,擡眼看到石中嶽面容猙獰,一雙目中晶光瑩瑩,顯是想起多年前的事情,情難自禁。
停了好一會兒,薔薇才小心翼翼的問道:“然後呢?”
石中嶽深吸了一口氣,将目中的淚水逼回去,接着說道:“就在我殺紅了眼的時候,忽然一個人拉住了我,我下意識的就要揮刀砍過去,卻被那人一把擋住,厲聲吼我說:你瘋了麼?那一吼将我震醒,我這才看清,拉住我的人原來是我的姐夫,也是慕容府中的家将首領。當時,他也己經全身浴皿,不知道有多少道傷口。他帶來了一些幸存的家将,這些家将拼死抵住追着我的羽林,而姐夫則拉着我頭也不回的往這裡跑來。”
“靈堂?”薔薇訝然出口詢問。
“不錯。”石中嶽點頭:“我姐夫是家将首領,也是慕容将軍最為信任的人,這府中的機關暗道,自然也隻有他最清楚。他把我塞進靈堂下的暗道,就要扳動機關,我大聲問他:姐夫,你怎麼辦?他卻隻是看了我一眼,淡聲說道:保護好小姐,給慕容将軍留下一條根!然後就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在暗道裡四處摸索,我知道,這種地方,一般都一定會有方法可以看到外面。也總算我平時多少看了些機關消息的書,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了望口,然而當我看到外面的時候,我卻驚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看到姐夫站在花園中央,幾個僅剩的家将強自支撐的站在他的周圍,而他的手裡,竟然抱着一個小女孩,一個與娉婷小姐年齡相仿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是我姐夫的親生女兒,我的親侄女!”
“什麼?”薔薇猛的驚呼出聲,雙眸死死的瞪着石中嶽。石中嶽卻是咬緊了牙關,即使事隔多年,可是隻要一想起當日的慘狀,就依然痛苦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接下來的事情,即使石中嶽不說,薔薇也能猜想得到,定是那家将用自己的女兒替下了慕容娉婷,這才保住自己娘親的一條性命。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了解娘親了,為什麼她從來不笑,為什麼她的面容總是如此愁苦,為什麼不管什麼時候,她的心裡,總是仿佛裝着數不完的事情,沉的幾乎要将她瘦弱的身子壓垮!
無論是誰經曆了這樣一場變故,恐怕都不會再快樂的起來。
更何況她的命,是用慕容家那麼多條人命換回來的。
沉吟了一下,薔薇忽然開口問道:“你的姐夫姓石?”
石中嶽先是一愣,略略有些詫異的望着薔薇,然後輕輕點頭:“不錯,他姓石。所以從那天之後,我就抛棄了自己姓,改姓了他的姓。既然他把自己的子嗣舍了出去,那我就來給他們老石家當子嗣!”
薔薇想了一想,又問道:“那那些在軍隊中供職的慕容家人呢?是不是幾乎在同一時間,也都被人或殺或抓了?”
石中嶽面上的奇怪神色更重,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疑惑的問道:“正是如此,你怎麼知道?”
薔薇眸子垂了垂,語調平靜的說道:“樹大招風,功高震主。慕容家的名聲太大了,這場殺戮,恐怕在外公征戰歸來之時,就早己經醞釀好。皇上給外公十五萬兵馬,大概本來就是要他敗,如果他不敗,皇上又哪裡來的借口懲治他?否則的話,韓充當時不過剛剛得勢,如果沒有更高的勢力在後面撐腰,以他的微官末職,又怎麼敢擅自向朝雲第一大世家擅動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