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回到家,裝好糕點端進烏氏的房間。烏氏裝模作樣挺着肚子,正是無聊之際,見她端着小桌子進來,罵道:“賤丫頭,這麼久才回來,我當你死在鎮上了!是不是看到新奇的玩意兒迷住了,舍不得回來了?我要喝水都找不到人!”
烏氏現在總懷不上,聽說隻要裝作懷孕,就能騙過送子娘娘,過不了多久就準能懷上。她迷信得很,天天躺在床上“養胎”,期冀得償所願。
“對不起,烏嫂,今天買糕的人特别多,我排了好久才買到,所以回來晚了。”杜月芷低着頭,一邊道歉一邊把小桌子端上床。烏氏罵罵咧咧,斜着眼看了看。
桌子上放了三個瓷碟,一碟裝了雪白的杏仁酥,一碟裝了可愛的芙蓉卷,一碟裝了腌制的酸梅,并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旁邊還放着厚厚的話本子。準備的如此齊全妥當,烏氏怎麼也罵不下去,騰身坐起,還沒開口,杜月芷已經幫她調高了棉被和枕頭。
“好了,你去把衣服洗了,記得晚上去老婆婆家睡覺。”烏氏說完,見杜月芷擡起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似有不情願之意。
也是,她婆婆家住的茅草屋四面漏風,大冬天的任誰也受不了。要不,讓她别去了,鎖在藥房不叫她出來就行了?烏氏暗自思忖,不經意間摸了摸肚皮,瞬間想到巫婆子的話,頓時将方才冒出來的一點柔情給壓了下去。她如果對杜月芷好,那腹中的胎兒就危險了,不行!絕對不可以!更何況,今晚還有貴客來,她不能叫這丫頭壞了事!
“平時不叫你去,你偷着去,冬天冷了叫你去,你又縮手縮腳的,賤骨頭!拉着不走,打着後退,天生跟我作對是不是?”烏氏抓着她的領子,狠狠打了幾下。
杜月芷伸出胳膊去擋,含淚道:“我去,我去,烏嫂,你别打我了……”
“滾出去,見你就煩心!”
杜月芷滾了出去,拿大盆裝了衣服,看了眼烏氏的房間,細白的牙咬住紅唇。看來,烏氏鐵了心要她走,她更不能走了。
她并沒有去井邊,直接端到河邊洗,那裡還有一些莊子裡的女人在洗衣服,見她端着大盆,隻露出半張臉,笑道:“芷姑娘來了,這麼冷的天,你烏嫂怎麼還叫你洗衣服呢?就算洗,也該在家燒了熱水洗,你這麼小,冷天洗衣服容易落下病根。”
“沒關系,我不冷。烏嫂她養我不容易,我理應聽話報答她。”
杜月芷說着将盆放下,挽起袖子,伸手将要洗的衣服浸入水中。冰涼刺骨,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離她最近的女人伸頭看了看:“水冷吧,要我說,你不如早些家去,燒了熱水倒還好些,眼看着你就要說婆家,這個冬天我看媒婆子都進了你家三回了,合該注意點子……呀,你胳膊上是什麼?”
聽她驚呼,大家都圍上來看,隻見白嫩細瘦的胳膊上,到處都是掐痕,鞭印還有掌印,新傷舊傷層疊不窮,簡直觸目驚心。杜月芷後知後覺,忙放下袖子。
“芷姑娘,你老實說,烏嫂是不是在家虐待你?”
“沒有,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請你們千萬不要跟烏嫂說。”杜月芷拼命搖頭,眼睛裡露出害怕的目光,而後垂下頭去洗衣服,悄悄抹眼淚。
越是否認,就越是可疑。莊子裡到底是淳樸的人多,女人們心疼不已:“烏嫂這人真是下作,收養了遠房親戚的女兒,生生養成了丫鬟,還打出這麼嚴重的傷,傷了福氣,早晚要遭報應的。”
衆人唏噓一番,其中剛嫁了女兒的李嫂氣憤不已,鬧着要告訴莊裡的師爺,被人勸着走遠了。待所有人走光,杜月芷才擡起頭來。
她眼中根本沒有眼淚,那些傷痕也是她故意弄的。她沒有别的意思,隻讓人看到,就夠了。
眼前是灰撲撲的天,不遠處的樹林枝葉散落,枝桠如同幹枯的手臂,指向天空,因為太冷,河面氤氲着一團霧氣,隻聽嘩嘩聲,卻不見河面有什麼動靜。靜水流深,就像杜府那條從地底引流的河,絆住了雙腳,就再也浮不出來了。福媽媽就是這樣死去的,她跟了母親一輩子,若不是為了他們兄妹,恐怕早就自盡随主而去了。杜月芷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看着眼前衰敗的景象。這裡待不得了,她要盡快回到京城。
蹲下去将泡在水裡的衣服撈起來,她突然發現河水變紅了。是衣服掉色了麼?李家買的衣服,總是質量差的染布,掉色并不奇怪。
不對,有皿腥氣,是皿!
杜月芷吃了一驚,往上遊走。
一輛似曾相似的馬車出現在眼前,馬身上有幾隻翎毛箭,缰繩已斷,死在河中,剛才看到的皿應該就是馬的皿。車轅斷了半截,馬車斜斜栽進河裡。除了車轱辘和馬蹄痕迹,再無其他。奇怪,沒有發生惡鬥,怎麼馬死車毀了呢?杜月芷遠遠看了一回,正準備離開,眼角餘光掃到了什麼,她一愣,立刻跑了過去。
車斜斜歪在水裡,正好擋住了一個人,是個穿黑衣的少年。他半截身體倒在水裡,雙目緊閉,面色青白,早就被凍得不省人事了,隻有一雙修長的手,還死死拽着馬車,是以口鼻并未淹沒在河水裡,不然在凍死前先被淹死了。杜月芷冷冷看着他,又看了看附近,沒人。救嗎?不救嗎?她又想起了福媽媽,倘若那時有人肯拉她一把,那麼一切都将會改變。她不會嫁給夏侯琮,哥哥也不會被派去鎮守邊關,所有人都不會分離……
該死!她咬牙,彎腰脫了鞋襪,将衣裙卷起,朝那人走去。河水如冰刀刺骨,她口中呼出白煙,打着冷顫,抓住那人的衣領,借着河水之力,将他拖上岸。
救上來,先試了鼻息,雖然很輕,但卻是有的,脈搏也微微彈跳,看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黑衣有着淡淡的皿腥氣,杜月芷将他全身查遍,發現傷口在兇口和小腹,很深,刀口的肉被泡的泛白,連綿不絕溢出絲絲皿迹。杜月芷給他控了一遍水,保證他呼吸順暢,然後将他的濕衣服擰幹,拖到旁邊的亂石後面。夕陽西下,天漸漸黑了,夜馬上就要來了。
太冷了!她坐在岸邊,自己握着腳暖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穿上鞋襪。打量着這個人,她自身難保,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吧。
她移動腳步,忽而聽見那少年微微側首,口中有聲。
俯身去聽,夕陽恰好垂在她薄薄的耳尖,透明的,微粉色。夜晚即将到臨,天光将暗未暗,少女穿着麻布衫,臉色雪白,唇色嬌紅,長黛眉,眼如秋水,泠泠看着他,似有深意。遠處響起蒼茫的鐘聲,重巒疊嶂,暮色四合。
少年睜開眼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救我。”
杜月芷微微動容。
晚上,烏氏聽到房外有炮聲,出來一看,隻見念兒拿着炮,往下一摔,炮聲怪響的,吓得她心思不甯。
“念兒,你哪裡買的炮?”
“娘,不是買的,是我從私塾回來的時候撿的,路上有好多。”李念仰着胖乎乎的小臉,舉起手裡的炮,獻寶似的給烏氏看。烏氏見了,連忙揮手,叫他别放了:“弟弟在娘肚子裡睡覺呢,你别吵醒了他,快去洗腳睡覺。”
烏氏是個很謹慎的女人,現在聽巫婆的話裝作有孕在身,對任何可能威脅到孕事的東西都很警覺,是以她連門都不出,就怕在冰上摔跤。而且稍微大點的聲音都能讓她情緒不安,對炮聲尤其緊張。她叫杜月芷仔細查找,看看家裡有沒有遺漏的炮,一個都不能留。杜月芷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确認沒有。烏氏放了心,叫她走:“趁着月色早點去陪李婆婆。”
杜月芷從河裡洗完衣服回來,似乎扭了腳,走路一瘸一拐的。烏氏看着她走出籬笆,便回屋打發李念上床睡覺。沒過多久,她聽到外面有人叫”烏嫂子”,出來一看,居然是莊裡師爺和李嫂子。而本來離開的杜月芷躲在師爺身後,悄悄露出半張臉,膽怯地看着她。
烏氏皺了皺眉,當面不好發作,面向師爺笑道:“師爺怎麼來了,快請屋裡坐。”
師爺擺擺手:“你當家的不在,我就不進去了。”他将杜月芷推到身前:“方才在路上碰到芷姑娘,被一隻大狼狗堵住,吓得可憐見兒的,幸好遇到李嫂子才得救。問她為什麼這麼晚還在外面,說是要去東莊陪你婆婆。李嫂子說夜路危險,叫她家去,她不肯,李嫂子沒法,拉着我來了。烏嫂子,芷姑娘也大了,走夜路終究不妥,你看這……”
烏嫂心裡把杜月芷罵了個狗皿噴頭,臉上還堆着笑:“師爺,這話怎麼說的,好像我叫姑娘走夜路似的。我早叫她出門,必是她自己貪玩才誤過天光。”
李嫂子冷哼:“不是你叫的,難道是她自己願意的?你的心有多狠,非把孩子往死裡磨,左鄰右舍都曉得,大冬天你叫她去河裡洗衣服,凍的不成樣子,你還胡扯八道,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烏氏眉毛一挑:“李嫂子,你也别站着說話不腰疼,誰給她吃飯喝水養活的?我要是心狠,能把她養這麼大,養到合着外人來欺負養母?你倒是尖着嘴做了口舌英雄,有本事,你把她帶了去,你養活!”
“我養活就我養活,饅頭店裡的夥計還有飽飯熱坑呢,你天天打罵,還叫芷姑娘去陪你那睡在漏風樓裡的老婆婆,你怕凍死她才叫芷姑娘去□□,怎麼不早點修一修漏風的屋頂,買一個暖被窩的湯婆子?說你心狠都嫌輕的!”
兩人對罵起來,師爺連忙攔住:“你們别吵了。烏嫂子,芷姑娘過兩年也到了說親的年紀,莊子裡好多人看上了她,你也不好做得太難看。”他看了杜月芷一眼,又放低聲音,對烏氏說:“我們莊裡适齡的姑娘都嫁了出去,難得芷姑娘好顔色,我心中也早有打算,她是你抱養的,要是家裡人都死絕了,不如……”如此這般說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