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昭與謝氏到了前院大廳的時候,大房的人已經全部都到了,按着輩分見過禮後,便紛紛坐下。
謝氏雖然排行不是最大,但身份最尊貴,又是主人家,便坐在上首。賀雲昭雖然是诰命夫人,但這是家族私聚,重輩分,稍輕尊卑,她就端了個靠背椅,坐在謝氏的旁邊。
大房的人坐下之後,其餘幾房的人也都來了。
大廳裡烏壓壓地站了一片,晚輩朝着長輩見過禮後,便乖乖站着,待長輩們按排行坐下後,他們才按着輩分齒序坐下。
二三十個人把大廳都快坐滿了,程懷仁這時候也來了,沖長輩行過禮,告了罪才坐下。
今兒對程懷仁來說是個大日子,但昨夜在後院見到的事兒讓他失眠,稍稍晚起之後又花時間精心打扮得莊重體面,才遲了一會兒。
待人都坐定之後,程懷仁便望向了賀雲昭,而賀雲昭也正看着他。
今天的程懷仁穿着銀灰金線直裰,烏發冠玉,一雙厚底緞面皂靴,整個人看起來貴氣淩人,倒是有那麼點嫡出哥兒的風度。
賀雲昭心底暗笑,看得出來他十分重視今日,穿着上面也用了心的。今天的場面,一定是對得住他這身裝扮的。
程懷仁也看着年輕貌美的賀雲昭,忽然發現她梳的不是婦人髻,堕馬髻上插着金簪步搖,宛如豆蔻少女,眨眼之間的俏皮模樣,更像他的同輩,而非嫡母!
程懷仁還注意到賀雲昭身邊的多了兩個丫鬟,是他從未見過的丫頭。雖然疑慮重重,但所有的事兒都比不過他要成為嫡出哥兒的事兒要緊。壓下心頭疑惑,他将視線挪到了謝氏身上。
大廳裡靜下來之後,戴着昭君套的謝氏緩緩地開口道:“已經兩年沒請大家回來過年了,是我的不是。”
程懷仁微微垂眸,謝氏竟然開口說話了,還是在這麼多族人面前,所以這個老太婆是想開了麼?終于熬不住了是麼?看來還是嫡母厲害,為着他身份的事兒,居然把老夫人都說動了。
謝氏的聲音在大廳裡繼續響起:“今年請大家回來過年,為着一樁大事,我孫子的事兒!”
賀雲昭瞧了文蘭一眼,文蘭便從客人身後繞了出去,傳信給了已經待在隔壁暖閣裡的曹宗渭。
曹宗渭領着頭戴帷帽的程懷信,站在暖閣門口,等着大廳那邊的好時機。大廳裡,謝氏朗聲道:“大家都知道,現在伯府裡獨一位庶出的哥兒。原本,我是有兩個嫡孫的,大的那個夭折了,小的那個在三年前被我兒從族譜除名。這件事你們當時都知情,但具體情況,恐怕不知。
今兒我就把這事,清清楚楚地說給你們聽!”
歇了口氣,謝氏喝了口茶,便道:“三年前……府裡的小妾沈蘭芝,害了我嫡孫!”
謝氏鼓足了氣兒,一口氣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越說越煽情,末了忍着眼淚道:“小妾作亂,挑撥親生父子,設了一出美人計害了我的信哥兒啊!”
座下一片嘩然,沒想到當初除名,竟然是為着這等醜事!程志達後來的殘廢癡呆,興許……是報應!程懷仁臉色鐵青,死死地握着滾燙的茶杯不松手,待到掌心燙紅了一片,才意識到疼,松開手望着賀雲昭,拼盡全力沉着氣安慰自己道:謝氏不過是為了平反當年之事,但那有怎麼樣?最多舍掉一個沈姨
娘,這個伯府終究是他的!
程懷仁根本不相信程懷信會回來,否則謝氏早就把人接了回來,還用得着生生忍了兩年,等到今天?程志達一天不清醒,程懷信就一天不會回來。嫡出兄長,一定不會回來的!
暗暗收起握緊的拳頭,程懷仁靜靜地聽着旁人的議論。
程懷仁聽見有人說沈姨娘該死,有人說沈姨娘心思毒辣,千刀萬剮尚不足惜,有人說……沈姨娘還生了個庶出的哥兒。
随即就有小輩的目光聚集在程懷仁身上,将他看透看穿,像要扒光他的衣裳一樣。
低着頭,程懷仁恍若看不見那些眼光,喝了口茶,毫不畏懼。族人再看不起他的生母和出身又怎麼樣,将來伯府依舊會落到他手中!這些看不起他的人,遲早有一天要求到他頭上,對他阿谀奉承!
大房的老太爺腦子尚且清醒,為着公證便開口道:“這件事三年前伯爺已經下了定論,我們雖不知情,但口說無憑,弟妹還是得拿出東西來叫我們真正地看清楚事實,這樣才能證明信哥兒的清白。”
謝氏喘着大氣,歇了好一會兒,才道:“大哥說的有道理,我自有準備!”
揮了揮手,謝氏身邊穿藍綠比甲,寬額大眼的鄒媽媽,便拿出了一份口供,雙手奉給大老太爺。謝氏道:“三年前的那個叫麗娘的瘦馬臨死前都不肯改口。後來沈蘭芝要殺了她和她全家滅口,我答應保下她全家,她才良心未泯滅,在被沈姨娘喂下毒藥之前寫下了這份口供。當時因為信哥兒已經被伯爺
關押了起來,沒有一點蹤迹可尋,伯爺死也不肯松口,什麼話都聽不進去,我怕适得其反,才沒把口供拿出來。”
大老太爺看了之後,又把口供傳閱給了其餘同輩之人,待諸位長者看過之後,小一輩的人才開始浏覽起來。其中所述事實,與謝氏所言如出一轍。
謝氏看了眼身邊的媽媽,鄒媽媽微微低了低頭,便出去了一趟。沒過多久,便進來了一對夫婦,看打扮隻是尋常百姓,年紀在四十左右,倒不似刁蠻之人。
這對夫婦被大廳裡的陣勢吓住了,跪下磕頭行禮,趴在地上不敢動。
賀雲昭命人遞了兩個軟墊上去,給他們跪着。
程懷仁看着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夫婦,心弦已經緊繃起來!這是麗娘的父母,沈姨娘威脅他們那次,他也跟去偷偷瞧了一眼,所以他認得他們!
謝氏看着跪着的兩人道:“你們便實話實說吧。”
麗娘的母親拿了一份賣身契出來,雙手遞上去,文蓮就近接了賣身契,拿給了謝氏。
謝氏給了大老太爺,道:“賣身契上有麗娘畫的押,你們自可比對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賣身契上印的是麗娘的大拇指,口供上面是一整隻手掌,大老太爺兩廂對比,二者果然合得上,他點了點頭,把賣身契和口供都傳了出去。
待有三四人看過後,都未發表異議,大老太爺才點了點頭,對謝氏道:“弟妹,這口供是真的,是可用的物證。”
謝氏點了點頭,便道:“省得給人留話柄,鄒媽媽,去把沈姨娘請來,剩下來的事,就讓他們三個對峙。”
鄒媽媽出去之後,程懷仁冷冷地看着賀雲昭,捕捉她的每一個表情和眼神,他就不信,這件事嫡母提前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既然賀雲昭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隻會他一聲!
那麼今天這一出,謝氏以及賀雲昭,到底是為了做什麼!兩年多都沒平反的事兒,現在證明了程懷信的清白又有什麼意義?
屋子裡燃着六個五環雙福圓扁的黃銅腳爐,程懷仁依舊感覺寒冷,後背一直發涼,頭皮也發麻,他鬼使神差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心想程懷信會不會回來了!
開着一道縫兒的門外面空空如也,隻有院子裡的假山和枯枝靜靜地立在那裡,長久不變,是沒有不會動的死物。
程懷仁不相信程懷信會回來,三年了他都沒回來,現在他怎麼可能會回來。況且程懷信是被打斷了腿趕走的,現在應當已經死了吧?衆人等了一會兒,沈蘭芝被帶來了,奇怪的是,她臉上沒有什麼疑惑表情,兩手緊緊地攥着帕子,掃視着在場之人。自打程家族人都來了,謝氏頻頻與武定侯往來,她就有大事不好的預感了,偏生兒子半
點都不聽她的話。
事已至此,沈蘭芝除了硬着頭皮,沒有别的法子了!
看着廳内跪在軟墊上的兩人,沈蘭芝眉頭深深地皺着,兇口起伏的幅度變大,盡管臉上有些驚慌,卻也并未過度地表現出來,許是被人多勢衆給吓傻了。
安安分分地跪在冰涼的地磚上面行了禮,沈蘭芝低着頭,用餘光瞥了一眼麗娘的父母。
程懷仁搭在膝蓋上的手漸漸收緊,咬着牙等待着接下來的好戲,他不知道嫡母到底是站在哪邊,謝氏今天鬧的這出又是為了什麼!他就不信,本該死了的嫡兄,難道還能青天白日裡從門外冒出來!
謝氏示意過後,周媽媽便把賣身契和口供遞給了沈蘭芝。
謝氏犀利的眼神投向沈蘭芝,沉聲道:“你可還有什麼說的?”
沈蘭芝顫着雙手道:“焉知這口供……不是威逼利誘之下……”
謝氏道:“口供全是麗娘親手書寫,便是看上面的字,娟秀整齊,下筆穩重而不潦草,便可知是在含怨冷靜的心情下所寫,若是我威逼利誘所得,便不會是這般字迹。”
沈蘭芝腦子一片空白,她就說謝氏怎麼一直不收拾她!原來在這裡等着呢!好個死老太婆,她以為自己都能把謝氏給熬死了,沒想到老婆子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居然還要把她一起給拖進地獄!
謝氏不疾不徐對麗娘父母道:“沈姨娘既然還有話說,你們倆便把事情再講一遍吧!”
程懷仁痛苦地皺着眉,沈姨娘怎麼會沒有把後事料理幹淨,居然在他要記在嫡母名下的緊要關頭,鬧出這麼大的事!
将來隻要别人提起他的嫡出身份,便永遠逃不開生母戕害子嗣的名聲!
麗娘母親的聲音打斷了程懷仁的煩亂的思緒。婦人道:“三年前是伯府裡的姨娘讓我女兒做壞事,麗娘原先不肯,有時候不當差,便會回家向我們傾訴。這些事,我們都是知道的。後來麗娘回家回的少了,逼問起來,才知道是姨娘拿我們的命威脅麗娘
!”
程懷仁不自覺插話道:“你們當初狠心把她賣了,她又為何要這般重視你們的性命?”
所有人都看着程懷仁,過了一會兒便看着那婦人,想聽這婦人如何回答。麗娘父親道:“當年我們家受了親人連累,無人敢接濟,又逢我病重的厲害,家裡大的小的都要餓死了……是麗娘自己說要跟着人家去做丫鬟。牙人婆子來的時候,說她模樣好,做丫鬟可惜了……麗娘啊……
”吞了口氣,麗娘父親哽咽道:“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求着她娘,把她賣了……後來輾轉到了伯府,便被沈姨拿捏住了,做下了傷天害理的事兒。這事因我們而起,也希望諸位老爺太太們明鑒,還我女兒一
個清白,還伯府少爺一個清白!”
麗娘母親含淚道:“這幾年多謝老夫人照拂,我們才有機會給女兒正名。明善惡,才能讓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投胎!”
人證物證都在,這事便是闆上釘釘了。
謝氏冷眼看着沈姨娘,道:“你可還有話說?”
沈蘭芝死死地盯着謝氏,兩手抓着大腿上的衣擺,鼻子裡重重地出氣,龇牙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賀雲昭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死到臨頭還不認罪,莫非還有内情?是不是怕牽連出什麼人?”
謝氏明白賀雲昭的意思,她這是在逼沈蘭芝棄卒保車。
謝氏也跟着開口道:“三年前,沈姨娘一個人辦得成這事?我記得那時候仁哥兒和你的侄女都養在身邊。”微微轉頭,看着麗娘父母,她道:“你們兩個可見過……”
不等謝氏把話說完,沈蘭芝果然急了,她是死定了,若是她兒子也牽連其中,那才真的完了!
“隻有我!”沈蘭芝高聲吼道:“是我一個人,那時候兩個孩子還小,和他們沒有關系!”說罷,她的身子就軟了下去。
沈蘭芝認了,謝氏便未繼續追究,并非是為了放過程懷仁,而是她知道,沈姨娘會攬下所有的事,程懷仁也會把責任推脫到生母身上,再問下去隻是浪費時間。
三年前的事,至此終于塵埃落定!
程懷仁心中五味雜陳,被他厭棄的姨娘……心裡還是有他的。而他的嫡母,在這個時候怎麼會不幫他說一句話!便是再厭惡他,也該分個輕重緩急!
謝氏嘴角銜笑,眼淚模糊了雙眼。
大老太爺亦感歎道:“當年……是志達糊塗了。”
謝氏擦了擦眼淚,沒有答話,擺了擺手,讓身邊的媽媽把麗娘的父母親都帶了下去。
謝氏道:“既然族裡人都清楚了事實,伯爺除名的決定也該撤回,今兒便把信哥兒的名字重新寫上族譜,諸位有沒有意見?”
大老太爺道:“應當的,應當的。”
謝氏道:“至于這個姨娘,先關押起來,出了正月,便打死吧!”
正是臘月,眼看着要過年了,這是程懷信回來過的第一個年,這時候不宜見紅,謝氏也不想沾染晦氣,便多留沈蘭芝活幾天。
沈蘭芝腦子一昏,差點暈厥過去。自己的兒子明明都快成為世子,成為伯爺了,她卻是看不到了!
二老太太道:“弟妹,那信哥兒,現在在哪兒呢?”
謝氏面上露出一抹帶淚的笑,眨了眨眼道:“信哥兒,我的乖孫孫啊,就在門外!”
這下子,所有人都震驚了。
謝氏居然找到了程懷信!
程懷仁難以置信地看着賀雲昭,不自覺地搖着頭,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程懷仁不是沒找過程懷信,可是找了一年多,都快把京都翻遍了,還有伯府名下的莊子,各處親戚家裡,他都找過了,沒有的!甚至武定侯的嘴裡他也套過話,完全沒有嫡兄的下落,謝氏怎麼可能會找到
!
程懷仁好想把賀雲昭拉出去問問,這事到底和她有沒有關系!吱呀一聲,朱紅的木門被推開來,曹宗渭高大的身軀旁,站着一個瘦弱的少年,他脫下帷帽,一瘸一拐地走到謝氏跟前,含着淚磕了三個頭,起身之後又沖各位長輩行禮。每走一處,都要比常人多費些功
夫,大廳的石磚上面,落着他滾燙的淚水。
沈蘭芝就呆呆地盯着程懷信看,似乎還不敢相信,嫡出的少爺居然回來了!三年前的夜裡,她明明記得門房說,人拖出去的時候都快死了!他怎麼會好端端地回來了!
自從新夫人來了,伯府裡就沒好事,沈蘭芝猜想,一定是賀雲昭的緣故!
沈蘭芝瘋了一樣從地上站起來,撲到賀雲昭身邊,猙獰地望着她:“是你算計我!是你把他找了回來!”
賀雲昭身邊的兩個丫鬟待月和抱雲都眼疾手快,把沈蘭芝鉗制住,讓她眼睜睜地看着仇人就在跟前,卻偏偏連她的頭發絲都觸不到。
賀雲昭蔑視地看着沈蘭芝,輕皺秀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然做了害人性命的事,就該知道總有一天報應會回來的。”
曹宗渭看着賀雲昭張揚美豔的側臉,唇角勾起,果然還是留兩個會功夫的丫鬟穩妥。
沈蘭芝狂嚎怒吼,鬧得人要捂着耳朵才行,幾位年長的長輩都堵着耳朵,呵斥賤婦無禮!
正好待月抱雲擋在賀雲昭前面,她便趁人不注意踹了沈蘭芝一腳,吩咐道:“把人關到迎春居去,不許任何人接近她!”
待月掐住沈蘭芝的手腕,抱雲握着她的胳膊,兩人沒費多少功夫便把人拖走了。
程懷信還在同四姑奶奶行禮,大老太爺親自起身扶起程懷信,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程懷信紅着眼圈,沒有答話,鄒媽媽端了個凳子,他便坐在賀雲昭的身邊,正式地回到了程家!
一直旁觀的曹宗渭,則坐到了謝氏身邊另一把圈椅上,與她平起平坐。
程家兄弟倆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面無表情。但程懷仁的目光寒若冰霜,程懷信的目光炙熱如火――他的人生,才将将開始!
煎熬了三年,謝氏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她嘴角彎彎,笑着道:“還有一樁事,也要告訴大家。”
程懷仁知道是什麼事,很快他也是嫡出的哥兒了,可是程懷信比他年長,而且是原配所出,忠信伯的爵位未必會是他的――那也比庶出的身份強上百倍。
閉了閉眼,甩了甩腦袋,程懷仁安慰自己,他已經和平樂郡主訂了親,至少有太子府的支持,程懷信還有流言纏身,這爵位未必沒有法子争!
四姑奶奶道:“嫂子,還有什麼事?”
謝氏淡笑道:“等會兒,客人還未來齊。”
下面的人都納悶了,還有誰沒到?程家人不都來了麼?
沒一會兒功夫,管事便來禀報,說太子府和何外老太爺來了!
謝氏寬袖一揮道:“快去請!”
大廳離前門不遠,不過片刻功夫,太子府的人,和何偉業便到了大廳。
馬鳳仙和何偉業沒想到程家族人都來了,都愣愣然地看了衆人一眼,随即反應過來。馬鳳仙同程家長者問了好,何偉業人微言輕,禮節更多,行了好半天的禮。
謝氏把位置讓了出來,請馬鳳仙上座。
馬鳳仙略推辭一番,便坐了上去,跟來的丫鬟婆子站在旁邊伺候着,看着就盛氣淩人。
賀雲昭也站起來,把位置讓給了謝氏,程懷信也要把位置然給賀雲昭,她微擡素手,搖了搖頭,低聲道:“信哥兒坐吧,我站着就好。”
何偉業便沒這種待遇了,丫鬟給他添了把椅子,坐在幾位老太爺和姑奶奶的後面。
馬鳳仙笑吟吟地望着謝氏,道:“老夫人請來這一大家子,又把我請來,是為着什麼事兒?”
謝氏道:“伯府裡嫡出的哥兒找回來了,伯府和太子府已經是準親家,這事怎麼也要告知太子妃一聲罷!”
馬鳳仙差點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瞪着眼提高嗓門道:“什麼?!嫡出的哥兒回來了?!”那程懷仁的身份還頂個屁用!一個庶出的哥兒憑什麼配得上她的女兒!
馬鳳仙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在程懷仁臉上,她斂眸道:“這麼大的事,以前都沒聽伯府提過!莫不是有意相瞞?”伯府還有個嫡出哥兒的事兒人盡皆知,但外面人都默認程懷信死了,伯府的人也不會刻意去提。賀雲昭在給程懷仁說親的時候,馬鳳仙也以為嫡出的哥兒不會回來了,誰知道居然在兩家過了納吉禮的時候
回來了!
馬鳳仙心跳都快了不少,好在聽了忠信伯夫人的話,把親事推到年後,要是這會子就報給了皇上,那是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了!
沉着氣,馬鳳仙略問了是怎麼回事。
謝氏便簡單答了一遍,将賣身契和口供都遞給了她看。
已經有了物證,這些人都是人證,馬鳳仙根本不需多問了,程懷信的身份是坐定了!至于程懷仁,他就算個屁!
縱使心裡把程家人罵了個遍,馬鳳仙還是端着身份,從容地微擡下巴問賀雲昭道:“忠信伯夫人,兩家相看的時候,倒是沒聽你提起大公子的事兒呢。”
賀雲昭微微垂首道:“與您頭一次相約的時候,我便把程家往上兩輩的人都同您說了,其中也包括了兩位嫡出哥兒的事兒,您不記得了麼?”
馬鳳仙回憶了一下,賀雲昭好像是說過一些,但那時候她不耐煩聽這些,又不大看得起程懷仁,自然對他嫡母也隻是應付而已,哪曉得居然在這裡栽了跟頭。
不過賀雲昭的責任肯定是沒有的,馬鳳仙也不好再責怪,便把氣撒到了程懷仁的頭上,皮笑肉不笑道:“仁哥兒也是,既然還有哥哥,也不同我們細說,不知道的,還以為程家就你一個人了!”
程懷仁面頰上火辣辣的疼,太子妃怎麼這時候拆他的台!但他現在的處境,别說明着和太子妃頂嘴,便是暗地裡都不能有所動作。
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程懷仁賠笑道:“晚輩也沒想到,二哥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狗咬狗的戲碼實在好看,賀雲昭摸了摸手腕上的碧玺珠,餘光與曹宗渭對上,心照不宣地嘴唇浮笑。
看他們打完機鋒,謝氏便道:“今兒請了太子妃與何大人來,還為着另一樁要緊的事。”
程懷仁揉了揉眉心,今日也算悲喜交加,雖然程懷信回來了,但他以後記到嫡母名下,也是嫡出的哥兒,至少不會比嫡兄卑微就是。
肅了神色,程懷仁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謝氏說話。謝氏高聲道:“衆所周知,伯府裡娶回個賢孝的兒媳婦,程家上上下下多虧她打理,才能井井有條。諸位不知道的是,這好姑娘是被繼母坑害才嫁到伯府!她的父親何大人就在這裡,可以證明此樁婚事并非
何家父母真正意願。”
何偉業沉默着,一臉的難堪,旁人隻當他默認了。
而程懷仁似乎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謝氏要說的話,和他想象的好像發生了偏差。來不及細想其中玄機,謝氏便又開口了。
謝氏繼續道:“老身今日當着衆人面,替我不孝兒做個主,準許雲昭與我兒和離!”
這話讓下面炸開了鍋,尤其是程懷仁,睜大了眼睛看着賀雲昭,微張嘴唇無法言語,她說要要把他記在名下的,她說他即将成為嫡出的哥兒,她替他籌謀好了一切,她……怎會如此!
程懷仁猛地竄起來,眼如銅鈴,氣鼓鼓地看賀雲昭,想聽她解釋。
賀雲昭很淡然地忽略了程懷仁的目光,把視線轉向老夫人。謝氏待下邊靜下來了,才道:“六月間我便知道雲昭是被繼母坑害,才嫁進了伯府。伯爺是個什麼樣子你們也心裡清楚,正青春的好姑娘嫁過來,簡直就是活受罪,六月初十,我便放她和離。不過因着府裡
沒有人照料,我便強行将她留在了伯府,白白為我多擔了小半年伯府夫人的名聲,替我操勞了不少事。”
座下有人沖賀雲昭頻頻點頭,肯定她的人格和品性。
而程懷仁則雙眼皿紅,嫡母六月初十便拿了和離書,可她六月之後又許他嫡出的身份!原來她一直在算計他!一直在坑害他!一直沒把他放在眼裡過!
賀雲昭一直保持着得體的笑容,不驕不躁,看着便讓人舒适歡喜。謝氏也愛憐地看了賀雲昭一眼,道:“雲昭深得我心,雖然我與她無緣做婆媳,但實在喜歡她,便打算認她做義女,今兒開祠堂之後,便同仁哥兒的名字,一道寫上族譜。從今往後,她婚嫁之事,伯府裡也
出一份嫁妝,她正正經經地算我忠信伯府裡的姑娘!”
大老太爺道:“義侄女這般賢惠,晚來得女,是弟妹的福氣。”
謝氏大笑道:“那是自然。”
程懷仁帶着殺心看着賀雲昭,他的拳頭充皿,像是随時要沖上去與她拼命一般!
賀雲昭挑釁地看着他,道:“仁哥兒不必介懷,往後不喊母親,改口喚我姑姑便是。”
謝氏銳利的眼光看向程懷仁道:“怎麼?仁哥兒對我的決定有意見?”
如墜冰窖一般,程懷仁渾身冰冷,顫着嘴唇啞口無言。
馬鳳仙适時接話道:“既然和離是六月間的事兒,那這樁婚事……是不是也該重新商議?”
太子府與伯府的婚事,本就是伯府有心算計,謝氏再不肯得罪太子府,便笑道:“太子妃說的有道理,府裡兩個哥兒的婚事,老身會親自上心,不會叫太子妃失望的。”馬鳳仙冷哼一聲,道:“這是你們忠信伯府的家事,我便不參與了!”說罷,憤憤起身,她走到程懷仁身邊的時候,當着衆人的面啐了他一口,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他身上,就像在對衆人說他“癞蛤蟆想吃
天鵝肉”!
程懷仁渾身僵硬的厲害,他仿佛一個時辰之内失去了一切,眨眼之間便嘗到了一無所有的滋味!
嫡出的身份沒了,體面的親事沒了,程懷仁眼神冰冷地看着賀雲昭,她笑顔如花,還是那般嬌豔美麗,他卻像從來都不認識一般。
在程懷仁的心裡,賀雲昭雖然刀子嘴,但一直是替他考慮的,一直是善解人意的。
怎麼會這樣……臘月二十這一天,恍若一個夢一般。
程懷仁暈倒了,咚地一聲砸在地上,都沒有人去扶他。
因為大家都知道,程懷仁有這樣一個生母,他又如何逃的了幹系?小娘養大的東西,和畜生有什麼區别?
謝氏擺擺手,讓人把程懷仁拖回了勤時院。
謝氏客客氣氣對何偉業道:“何大人,是我強留了雲昭小半年,你不會責怪吧?”
上座上還坐着曹宗渭,何偉業哪裡敢說一句反對的話,何況隻是和離,便是謝氏要替兒子休妻,他又有資格置喙什麼?
同時擺着兩隻手,還搖着頭,何偉業道:“不會不會,老夫人還認了雲昭為義女,已是萬分擡舉。”
謝氏滿意地點點頭,便起身領着衆人去了忠信伯府的祠堂。
開祠祭拜祖宗,然後便由大老太爺親手把程懷信的名字寫在了程志達和謝蕪倩的名字後邊,又把賀雲昭的名字記在謝菁的名字後面,寫了義女兩個字,以及年月日。
程家人從祠堂出來之後,大部分都散了,幾位年長的拘着謝氏說話,賀雲昭便和曹宗渭一起步行去往修齊院。
回修齊院的路上,前院的人來禀了賀雲昭,說何偉業尋她有事。
賀雲昭打發了丫鬟,便對曹宗渭道:“許是問我今後的去處。”
“走吧,我陪你去。反正,現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護着你了,誰也沒資格說一個不字。”
賀雲昭笑望着曹宗渭,嗔道:“瞧你那得意樣。”
曹宗渭微微俯下身去,在她耳邊道:“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抱回家去,讓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暖和的氣體哈在耳邊,鬧得賀雲昭耳朵癢癢的,彎月一般的小耳朵,立馬紅了大半,她平視着前方道:“不許胡來!”
曹宗渭看着甬道上往來的丫鬟,背着手一本正經地往前走,待身邊沒人了,才答道:“知道了,我等雲昭下嫁于我再昭示天下,你是我的妻。”
賀雲昭唇角揚起,她也很想堂堂正正地同他在一起。
二人去了前院,何偉業還等在大廳裡。
何偉業見了曹宗渭行了禮,然後問賀雲昭:“雲昭,你什麼時候搬回去?”
“不搬,真是年關,伯府裡事兒多着,義母還需要我幫着料理許多事。”
何偉業還想再說,被曹宗渭一個眼神制止了,他便把話咽了下去,低身下氣道:“那……過年的時候,記得回來看看,等伯府裡忙完了,再回來。”賀雲昭索性就把話說清楚了,她比何偉業矮了大半個頭,氣勢卻絲毫不輸,“何大人,想必您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自我嫁到伯府起,就跟何家徹底沒了關系。雖然我現在和離了,也不打算回何家。除非你把
盧氏和何雲詩姐弟倆欺負我的賬,都一一清算明白!把前面二十年欠我的都還給我!”
那二十年,是何偉業最愧疚的二十年,根本就還不清。嘴唇張張合合,歎了口氣,他道:“爹在家等你回來過年。”
何偉業走後,曹宗渭心疼地攬住了賀雲昭的肩膀,道:“夫人,以後的六十年,我來照顧你。”
賀雲昭擡起眼皮,卷睫上翹,道:“你……還能活六十年?”曹宗渭擰了擰她的臉蛋咬牙道:“你放心,我舍不得比你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