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夢芙信步走入酒樓。
進去之後,才發覺這裡别有洞天,仿江南園林建成,如唐宋寫意山水畫一般,水石相映,玲珑多姿,素雅而富于閑趣。
有婢女迎出來,穿花拂柳,引唐夢芙進入一處名為清風池館的水榭。
池水清幽明淨,風中帶着花香,真是養心怡情的優雅所在。
坐在池水邊,翻看着閑書,品嘗着美味茶點,唐夢芙頗覺惬意。
忽然間,她眼睛微咪。
這冊書不是尋常書籍,不是刻本,居然是手抄本。凝神細思,咦,《春秋繁露》,這不是宋代的孤本書籍麼?
這……這得多貴啊……
手裡的這本書有些燙手了。
拿宋代孤本當閑書拿給客人随意翻看的酒樓,唐夢芙還是頭回來。她低頭瞅瞅腰間的荷包,心中躊躇,也不知荷包裡帶的碎銀子夠不夠用。
清早出門的時候她是和父親、哥哥一起的。唐四爺帶的銀子多,她帶的少。
如果會帳的時候荷包裡的碎銀子不夠使,未免難堪。
唐夢芙想了想,揚聲叫人。
有婢女應聲而至。
唐夢芙要了紙筆,寫下一個地址,“勞煩到成賢街唐宅去一趟,讓家裡差人來接我,再把我書房那個繡金銀花的袋子拿來。”
婢女盈盈曲膝,“是。”拿唐夢芙寫的地址仔細折好,拿走了。
過了半個時辰,人來了。但來的并不是黃氏差來的人,而是唐四爺、唐夢龍以及含笑和阿威阿廣。
“張将軍差人來知會我,會帶你到這裡。若不是人多難走,我們早來了。”唐四爺告訴她。
“妹妹你沒事吧?”唐夢龍一臉關切。
“沒事呀。”唐夢芙小臉粉撲撲的。
含笑圍着唐夢芙轉了一圈,看了一圈,咧嘴笑,“姑娘必須沒事。有張将軍在呢,哪個不長眼的混蛋敢為難姑娘?早被張将軍踹飛了!”
說着話,含笑肚子咕的叫了一聲。
唐夢芙知道含笑飯量大,微笑道:“爹爹,哥哥,走半天了,快坐下來用些茶點。含笑你想吃什麼?這裡的糕餅很美味……”
含笑忙湊過來,“姑娘,這兒景色太好了,東西一定很貴!我太有先見之明了,早上出來的時候偷偷揣了張油餅。我不亂花錢了,找個沒人的地方把那張油餅吃了就行。”
唐夢芙又是好笑,又有些心疼,“含笑,用不着省這個錢。今天咱們就是出來遊玩散心的,散心就要花錢,懂不懂?錢花出去了,心裡就松快了。你幫我把錢花了,我心情就好了,知道不?”
“好,我幫姑娘花錢!”含笑認真的點頭。
唐夢芙和父親、哥哥要了些茶點酒飯,又單給含笑要了一桌,單給阿威阿廣要了一桌,讓他們出去吃。
含笑面對着一桌子好吃的,眉花眼笑。
姑娘真好,給她的這桌飯菜看着就好吃,量還很大!飯菜最要緊的就是得量大呀,要不然不夠吃!餓肚子的滋味太難受了!
含笑一個人的飯量頂得上阿威阿廣兩個人,阿威阿廣瞧着她風卷殘雲般把一桌子的飯菜吃得幹幹淨淨,不由的目瞪口呆。
含笑,你是個姑娘啊,怎麼比兩個男人加起來吃得還要多?
水榭裡,唐夢龍和父親、妹妹商量,“張将軍救了妹妹兩回,咱們該怎麼謝謝他才合适?”
唐四爺道:“夢龍,福兒,這事你們不必管了,為父自有道理。”
唐夢芙乖巧的答應了一聲,耳畔仿佛又響起張勆的話語,心中如小鹿亂撞,唐四爺和唐夢龍接下來又說了什麼話,她竟全然沒有聽到。
用過酒飯,稍事歇息,估摸着現在街上人不會太多,唐夢芙便要跟着父親、哥哥回家了。
唐四爺要會帳,婢女抿嘴笑,“這裡是我家六公子的産業,但凡能到這裡來的全是貴客,哪有要您會帳的道理?六公子若是知道,婢子就該被活活打死了。”
唐四爺微感驚訝,“原來這酒樓是張将軍的。”
唐夢龍很是不安,“咱們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張将軍,現在又在張将軍的酒樓吃了飯,人家還不讓會帳,這多不好。”
唐夢芙應該是很感謝張勆的,這時心裡卻不知怎地有點亂,撅起小嘴道:“哥哥,這沒什麼的。趕明兒咱們送件得意的禮物給他,表示感謝。”
“什麼禮物?”唐夢龍忙問。
唐夢芙眼波流轉,笑容慧黠,“将軍嘛,要麼寶馬良駒,要麼名劍寶刀,回頭咱們打聽打聽他喜歡什麼,投其所好呗。”
“好,投其所好。”唐夢龍很是贊成。
含笑知道她方才吃的這頓飯不用花錢,愁眉苦臉的,圓圓的臉蛋都皺起來了。
“怎麼了含笑,你是嫌吃的少了麼?”唐夢芙好奇。
含笑扯扯嘴角,看樣子想哭,“不是呀,姑娘,我是吃的太多了!我吃了那麼多,又不讓會帳,别人會不會覺得我就是個白吃啊……”
唐夢芙樂。
唐四爺和唐夢龍也覺得好笑。
出來的時候,街上的人果然已經少了。順順利利回到家,唐茜正送談音銘出來,唐四爺、唐夢龍父子和談音銘寒暄兩句便進去了,唐茜唯恐把同窗們的囑托給忘了,忙央求唐夢芙,“八妹妹,郝紅想看青霜劍,林俊英想騎騎照夜玉獅子,秦玲、曲珍珍、齊豔麗她們想看看張将軍,看一眼就行……”
這話沒頭沒腦的,唐夢芙一開始都沒聽懂。
後來才明白了唐茜的意思,唐夢芙羞不可抑。
唉,那會兒她一時不慎和張勆多說了兩句話,誰知就這樣暴露了,唐茜和唐茜的同窗們都知道和張勆同騎一匹馬的人是她……
談音銘見唐夢芙害羞的厲害,也就不打趣她了,揚揚手裡兩張燙金請貼,“芙妹妹,芙蓉宴上見哦。”意味深長的瞅瞅唐夢芙,上車離去。
“什麼芙蓉宴?”唐夢芙不解。
唐茜和她一起往家裡走,“芙蓉宴啊,這個我知道。方才蔣夫人來了,給四嬸送了些請貼,邀四嬸和你去齊國公府赴宴呢。”
回到家,黃氏都來不及問問唐夢芙今天在外面玩的開心不開心,便得意洋洋拿出一摞請貼,“今天蔣夫人來了,請我和福兒去參加齊國公府的秋宴。我不過随口說了句寶珠她們也想去,蔣夫人便送了我這麼許多,讓我由着心意送人。”
“娘,您闊氣了。”唐夢芙笑嘻嘻。
黃氏喜滋滋的,“寶珠寶珞寶琴,還有柿子巷你幾個姐姐,到時候一起都去。咱們福兒還是頭回到齊國公府,有姐妹們做伴,也就不用太拘束了,你說對不對?”
“對極了。”唐夢芙見母親歡歡喜喜的,自然是順着她的話意說。
誰知黃氏更高興了,當即便要唐夢芙陪着她一起去趟誠勇伯府,把請貼給黃寶珠黃寶珞她們送過去。唐夢芙曉得母親這是迫不及待的要回娘家炫耀顯擺,笑着答應了。
母女二人到了誠勇伯府,誠勇伯夫人見了女兒、外孫女自是歡喜,拉着唐夢芙的小手摩娑了半晌,唠唠叨叨的問了許多瑣碎閑話。
黃寶珠、黃寶珞、黃寶琴知道大姑母來了,都來請安問好。
黃氏得意的拿出請貼,裝出一幅毫不在意、雲淡風輕的樣子,“寶珠,寶珞,寶琴,這幾張請貼你們姐妹瞧瞧有沒有用。”
黃氏漫不經心的,仿佛拿出來的不是什麼請貼,而是一棵蔥兩顆蒜似的。
唐夢芙看在眼裡,憋笑差點兒憋出内傷。
黃寶珠忙道謝接過來,再三看過,睜大了眼睛,“大姑母,這是齊國公府的秋宴請貼啊,我,我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往年我從來沒拿到過……”
黃寶珞本來不大在意,聽了這話,趕忙也接過來仔仔細細看了又看,驚呼出聲,“大姑母您真了不起!”
黃寶琴年紀最小,“呀”了一聲,高興得原地轉了兩個圈兒,“大姑母真好!大姑母,我有了這個請貼,學裡的小姐妹得羨慕死我!”
“小心轉得你頭暈。”黃寶珞忙笑着過去扶住她。
黃寶琴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要到學裡顯擺顯擺,我還要去告訴秀清表妹,讓她也替我高興高興!”恨不得立即出門上車去永甯侯府,把請貼舉到秦秀清面前。
這時候的黃寶琴,神情容貌舉止都和黃氏挺像的。
唐夢芙嫣然,“看到六表姐我才知道了,為什麼俗話會說侄女賽家姑。”
“真的麼真的麼,我真的和大姑母很像?”黃寶琴激動的摸着臉。
“像,怎麼不像?侄女和姑姑是最像的了。”誠勇伯夫人樂呵呵。
老人家一手拉着黃氏,一手拉着黃寶琴,打量打量這個,打量打量那個,笑得見牙不見眼。
黃寶珠和黃寶珞不依,“祖母偏心,明明我長得也很像姑母。”
誠勇伯夫人樂得不行,“像像像,寶珠寶珞寶琴長得都像姑母,侄女賽家姑。”
說說笑笑的,黃氏和黃寶珠、黃寶珞、黃寶琴姑侄之間親密不少,唐夢芙和表姐們也熟絡多了。
胡氏和陸氏也來了,知道黃氏給寶珠寶珞寶琴送請貼來的,都不敢相信。
大姑奶奶一直住在唐家渡,她怎麼才到京城就和齊國公府攀上交情了呢。
黃三丫嫁到了永甯侯府,再回誠勇伯府這個娘家的時候就很神氣了,因為永甯侯府門第要高得多。但是永甯侯府根本夠不着齊國公府這樣的開國元勳,秦秀清那位侯府千金想要張齊國公府的請貼,費盡心機也未必能弄到手。
但黃氏輕輕松松就弄來三張,三個娘家侄女,一個沒拉下。
胡氏和陸氏看黃氏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黃寶珠沖胡氏使了個眼色。
胡氏猶豫了下,含羞忍恥向黃氏陪不是,“大妹妹,從前的事是我油脂蒙了心,大人不計小人過,大妹妹莫和我計較……”
“我閨女說了,皿濃于水,自己人要向着自己人。”黃氏一向看不慣胡氏,但唐夢芙之前交待過她不知多少遍了,黃氏即答應了寶貝女兒,心裡不服氣也要做到,爽快的揮揮手,“我和大哥二哥是同母所生,我和大嫂二嫂就是自己人,侄子侄女全是自己人。”
胡氏方才陪不是還是逼不得已,黃氏這番話卻把她說的哭了,“大妹妹能想到這一點兒,我做大嫂的怎麼就想不到?我糊塗啊。”
陸氏也陪着胡氏掉眼淚,“大嫂,這不怪你,是有心人故意挑撥。”沖西南角努努嘴。
包姨娘的院子正在西南方向。
胡氏咬牙,“我才從鄉下老家來,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我,我一開始就被那個女人給拿捏住了……大妹妹放心,以後我再也不糊塗了,一定要自己人向着自己人。”
黃氏其實很好說話,胡氏服軟,她也就不計較了,姑嫂二人重歸于好。
唐夢芙和黃寶珠很有默契的相視一笑。
這樣才對嘛,都是誠勇伯夫人這一支的皿脈,自己人和自己人鬥什麼?多餘的力氣不如省下來留着對付包姨娘那樣的人。
誠勇伯夫人看着女兒、兒媳婦、孫女外孫女一片和睦,蒼老面容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夫人,三姑奶奶帶着表姑娘來了。”丫頭進來禀報。
“她來做什麼?”胡氏聽到黃三丫來了,神色不悅。
“我猜她是有了什麼好事,特地來炫耀的。”唐夢芙笑道。
“芙妹妹是怎麼知道的?”黃寶珠未免有些納悶。
唐夢芙笑而不語。
九少夫人和秦秀清母女一前一後進來了,母女二人都神氣得很,尤其是秦秀清,大概是想洗雪之前在誠勇伯府受到的羞辱,頭昂得高高的,孔雀一樣。
唐夢芙猜得不錯,這母女倆果然是來炫耀的。
秦秀清進來行過禮問過好,沒說兩句家常,便傲慢的取出一張請貼,“表姐們猜猜,這是什麼?”
黃寶珠、黃寶珞、黃寶琴連商量都沒商量,不約而同也舉起一張請貼,“你先猜猜這是什麼?”
秦秀清臉色大變。
她連裝相也顧不得了,忙跑過去一張接一張的看過,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不可能,我費了多大功夫才弄來這麼一張,你們怎麼會人人都有?一定是騙人的,一定是假的……”
“秦秀清,你是不是又想磕頭賠罪了?”誠勇伯夫人拍了桌子。
秦秀清吓得打個寒戰,“沒,沒有,我沒有……”臉色煞白,再不敢胡說八道。
九少夫人不敢相信,親自拿過請貼逐張看過,如有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寶珠,你們怎麼人人都有?”
齊國公府的請貼難道是大白菜麼,人手一張?
黃寶珠偎依在黃氏身邊,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道:“這都是大姑母給的呀。我大姑母真厲害,你說對不對?”
九少夫人腦子嗡的一聲,不能相信似的看向黃氏。
黃氏眉飛色舞的沖九少夫人眨着眼睛。
“大姐你怎麼會……”九少夫人聲音弱弱的。
黃氏挺直腰身,“我這兒還有幾張呢,等會兒給柿子巷送去。我家福兒這是頭回去齊國公府,多幾個姐妹陪着她,福兒也能玩得開心點。”
九少夫人差點沒氣得背過去。
她給了黃寶珠黃寶珞黃寶琴每人一張,還有幾張,要給柿子巷送去……
九少夫人走的時候連出門的力氣都沒有,是被她的兩個丫頭半扶半架費盡力氣的給弄出去的。
秦秀清來的時候高傲如孔雀,走的時候耷拉着腦袋,如同鬥敗的公雞。
包姨娘一直在外面等着呢,知道了這個消息,面孔登時煞白,沒有一絲皿色。
她的三丫嫁入侯府,是侯府的少夫人,今天居然被那個從唐家渡過來的黃大丫給比下去了……
包姨娘失魂落魄的走了。
客廳之中不時傳出黃氏的笑聲。
“娘,您這個樣子讓我想起四個字。”唐夢芙和母親開玩笑。
黃氏會意,“小人得志對不對?福兒,這你就不懂娘了,娘隻要得志,才不管什麼小人大人呢。”
唐夢芙笑得直不起腰。
黃氏和唐夢芙陪誠勇伯夫人說了半晌話,方才告辭。
胡氏、陸氏和黃寶珠、黃寶珞、黃寶琴等人一直達到垂花門前,方才握手道别。
黃氏一直到坐上車,一直到回到成賢街,都是眉花眼笑的。
唐夢芙覺得不至于這樣,但母親高興,她自然也開心。
回到成賢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唐家門前懸着燈籠,燈籠下人影晃動,其中有一個人影比常人高出一頭也不止,格外引人注目。
“誰呀?”唐夢芙掀開車簾才要下車,就看見這個人了。
黃氏已經先下了車,看得比她清楚,“咦,這不是張将軍麼?”
唐夢芙心跳驟停,也不知怎麼想的,飛快的放下車簾,躲回到車裡。
“我才不要見他。”唐夢芙賭氣似的小聲嘀咕。
外面響起青年男子清朗好聽的聲音,似乎在和唐四爺、黃氏客氣的說着什麼。
唐夢芙撅起小嘴,“我不聽,我就不聽。”
我才不管你和我爹我娘說什麼了呢。
“笃笃”的聲音,有人在輕敲車廂。
唐夢芙悄悄轉頭看過去,隻見車窗裡映出一張俊美面龐,帶着微微笑意,眉目和煦。
“你。”張勆說道。
唐夢芙柳眉微揚。
什麼意思?他是要和她吵架麼?
“我怎麼了?”唐夢芙兇中熱浪翻湧,越想越不服氣,趴到了車窗邊。
張勆笑容溫暖,語氣卻暧昧,“你不是說要投其所好麼?你。”
唐夢芙腦子暈暈的。
她呆呆看着張勆,不知不覺小嘴微張。
櫻花般的嘴唇,粉嫩水潤,微微露出的那截丁香般的小舌頭異常可愛。
唐夢芙一向聰明敏捷,這時也不知怎麼地,竟然迷糊起來了。
他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