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迎回姊歸長公主,欣喜萬分,賜百官宴于安慶宮。兩宮皇太後賜命婦宴于安壽宮。唐夢芙這位大将軍夫人自然也是要來參加的。她到了宮門前,好巧不巧的遇到了楊氏。楊氏的傷看樣子已經好了,臉色卻很差,雖敷着厚厚的脂粉也顯得很憔悴。見到唐夢芙,楊氏離着老遠便堆起笑容,“
咱們真有緣份,還沒進宮便遇着了。”
唐夢芙理也不理,徑自帶着含笑、宛星邁步入宮。楊氏咬咬牙,自身後小跑着追上來,“這又何必?你是聰明人,必定知道我這回能出定國公府的大門是因為慈明太後特地下旨宣召。我是慈明太後的人,你是慈聖太後的人,目前慈聖太後要靠着慈明太後的
事還多着,不會肯為了你們出頭的。不如咱們以後精誠合作,我不害你,你不害我,各自相安無事,如何?”
唐夢芙不由的莞爾一笑。
楊氏這個女人也真是稀罕少見,自信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還以為唐夢芙可能和她和解。
楊氏見唐夢芙頭也不回,根本不理她,眼中閃過惱怒之色,憤而咬唇,“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現在好言好語跟你說話,你不理會我。到了宴席之上,太後娘娘發了話,你還敢這樣麼?”
唐夢芙還是沒理她,含笑氣呼呼的回頭,“叽叽喳喳的,有完沒完?”楊氏幾乎沒氣死,“一個小丫頭竟敢訓起我來了?唐夢芙,你就是這麼教丫頭的麼?莫說我是……莫說我是張氏族中的長輩,就算我是一個陌生人,身為官眷,你也不能指使小丫頭罵我。我這便把事情說開
去,讓大家評評,究竟是誰沒理。”
後面又追來了幾位官家夫人,楊氏拉她們過來評理。這幾位官家夫人不想惹事,可但對于定國公府的家務事又相當好奇,竟然都原地停下,要聽唐夢芙解釋。有一位中年夫人說話還很直率,“楊夫人再怎樣也是位國公夫人,你的侍女說她叽叽喳喳的,這不合
适吧?”唐夢芙和她們叙了寒溫,笑着說道:“這天氣還冷着呢,林間居然已經有鳥了,諸位請看。”向含笑使了個眼色,含笑會意,從地上撿了粒小石子擡手射入旁邊的樹上。破空聲之後,兩隻黑色的小鳥自樹枝
飛起,啾啾啾的叫着,展翅飛向高空。
“叽叽喳喳,說的是這個。”唐夢芙笑道。
那幾位夫人不好意思,“對不住,方才我們也并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若有疏漏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哪裡哪裡。”唐夢芙彬彬有禮,并沒有得理不饒人。
那幾位夫人陪過不是,快步走了。
唐夢芙揶揄的道:“含笑說的是鳥,某人卻以為是說她,是不是也太愛自作多情了?”
宛星幫着唐夢芙惡心楊氏,“連奴婢這樣的身份都不會拿自己跟隻鳥比的。也不知有些人是有多蠢,别人說鳥,她偏以為是說她。”
楊氏被氣得臉都青了。
“夫人,您别和唐夫人生這個悶氣了。到了太後娘娘面前,讓太後娘娘替您做主,比什麼不強?”侍女見勢不妙,忙苦口婆心的勸她。
楊氏臉色略和緩了些,“見了太後娘娘,便不是這樣了。”
楊氏信心十足的見崔太後去了。
楊氏自從上次受傷直到現在,都是被關在定國公府的,不許随意出門。這回本來定國公要替她報生病的,但崔太後親自派人宣召,推拒不得,才讓她來了。唐夢芙到了安壽宮,崔太後也在,楊氏已在崔太後面前站着了,一幅畢恭畢敬又受寵若驚的奴才模樣。崔太後很難得的對唐夢芙露出笑臉,“楊夫人和她夫君定國公破鏡重圓重溫舊夢的故事你知道吧?這樣
的一段佳話,你這樣的年輕人一定很喜歡,對不對?”
崔太後這分明是在逼着唐夢芙承認楊氏了。
慈聖太後和黃氏、含黛都替唐夢芙擔心。
唐夢芙當然不可能點頭承認,若是不承認呢,又有忤逆崔太後的可能。崔太後現在是瞪大眼睛要挑唐夢芙的毛病呢,言語稍微不慎,便有可能被她抓到把柄。
唐夢芙笑得天真爛漫,“什麼破鏡重圓重溫舊夢,我不知道呀。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太後娘娘可以講給我聽聽麼?”
崔太後拉下了臉。
黃氏和含黛一顆心放回到肚子裡,暗暗好笑。福兒這小機靈鬼把崔太後問她的問題,換成了她在問崔太後問題,這麼一換,她便主動了啊。
“這段佳話哀家也沒聽說過。皇嫂,不如你講給咱們聽聽,如何?”慈聖太後頗感興趣的說道。
“我們洗耳恭聽。”含黛和黃氏都笑。崔太後沒辦法,隻好吩咐楊氏把“佳話”講一講。楊氏不敢違命,忙把她和定國公早年間編過的那套說辭拿出來了。隻是年頭長了,她這位國公夫人事情又多,有些細節也記不清楚,磕磕拌拌,未免不大流
利。唐夢芙認真仔細的聽着楊氏說話,時不時抛出一個她關心的問題,“媒人是哪位世交叔伯?賀客有哪些位?新婚次日認親,你共見了多少位尊長?老定國公當時還在,他喝你的媳婦茶了麼?”楊氏聽她問得
如此仔細,驚出了一身冷汗。
唐夢芙這是想做甚?用心險惡啊。
“有些細節,我也不大記得了。”楊氏歉意的、溫柔的說道。
“這是你自己的佳話,那些細節豈不是應該在睡裡夢裡日日回味的麼,怎麼會不大記得了?”唐夢芙似笑非笑,聲音比楊氏更溫柔。
楊氏神色一滞。安慶宮中,新帝心情愉快,下旨諸官員不必拘束,可盡情暢飲、叙話。定國公張克是勳貴,左佥都禦史宋崇義是文官,兩人的座位本離得甚遠,但幾杯酒下肚之後,不知是誰起哄,“定國公和宋禦史本是至
親,十幾年不來往,豈不生份了?不如趁着今天這大好時機,和好了吧。”便有好事者“咦”了一聲,殷勤請問:“定國公和宋禦史是什麼親戚?為什麼十幾年不來往?什麼,這二位大人竟然是郎舅?宋禦史之所以十幾年不和定國公來往,是因為定國公以妾為妻?這可真是駭人聽聞
啊。”驚得連連倒吸冷氣。
定國公沒想到多年之後在宮庭宴會上有人會公然談論他的家事,不禁驚惶失措。
男人也八卦。定國公府的這些隐私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不知道的便虛心請教,知道的人便或小聲或大聲的講述,場景熱烈。
不少人向定國公投來輕蔑的、厭惡的目光。不是每個男人都會潔身自好。這世上喜好美色、納妾置婢甚至流連于章台楚館的男人多了去,但以妾為妻有違禮法,但凡稍微講究點兒的人家都做不出這種事情。這些人因此看不起定國公,也就毫不稀奇
了。
這席間的議論太過熱烈,也傳到了新帝的耳中。新帝年輕,聽了這事大概是感興趣,命人把宋崇義傳到面前親自詢問。宋崇義這口氣已經憋了十幾年,早就憋壞了,跪在新帝面前,滿臉悲憤之色,“陛下,臣要告禦狀!定國公張克騙婚!他本是娶過妻的
,卻欺騙我宋家,說他尚未婚配,騙得我妹妹為妻!”
定國公的座位離新帝不遠,宋崇義又語音高亢,所以他一字一字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周圍的人刷的一下子全向他轉過臉,一道道目光如火焰般灼熱的射到他臉上,定國公那般儒雅溫文的臉快要燒起來了。
定國公離席拜倒,額頭冒汗,“陛下,臣并無騙婚之意,臣原配楊氏當時和臣失散了,生死未蔔……”
宋崇義冷笑,“你既已娶過妻,和你失散了,生死未蔔,向我家求婚時難道不應該把此事言明?為什麼欺騙我家,說你從未婚配,這不是騙婚是什麼!”
“我,我以為楊氏已經不在了……”定國公汗水一滴一滴滴到光潔可映人影的青磚地面上。宋崇義大怒揚眉,厲聲道:“你發妻即便不在了,難道不應該向我家言明,你求娶的是繼室?張克,我宋家世代書香,我妹妹是先父先母掌上明珠,若知你已娶過妻,便是拿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将我
妹妹嫁你為繼室,填楊氏的房!”
新帝蹙眉聽着,命大臣們暢所欲言。都察院的右佥都禦史賈向曦站起身,仗義直言,“原配繼室,差别甚大。譬如我賈氏族中若是嫡女,便隻肯嫁做原配嫡妻,繼室是萬萬不肯的。定國公向宋家求婚之前不肯聲明他已娶過妻,那的确是騙婚無
疑,請陛下予以嚴懲,還宋家一個公道。”
“臣附議。”
“臣附議。”
都察院的官員,六部六科的官員紛紛附議。
一名急性子的青衣官員大聲道:“頭婚還是二婚,這差别可大了。明明娶過了卻隐瞞不說,這就是騙婚,沒什麼好辯論的!”
“堂堂定國公府,居然騙婚。”不少官員都表示憤慨。
“定國公當時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騙婚啊?”有人奚落笑話定國公。
“我,我……”定國公汗出如漿,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宋崇義這怒火已憋了十幾年,一旦爆發出來便不同尋常,眼神如電如火,“陛下,臣不光要狀告定國公張克,還在狀告他的父親,已經過世的老定國公!老定國公威名赫赫,世人敬仰,可當年定國公府向我
宋家提親時,婚事是他老人家主持的,他從沒向我家說明實情,也是騙婚!”
定國公愕然擡頭,“你告我也就罷了。任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罰我也好,總之我無話可說。可你怎地把我已經過世的老父親也牽涉進來了?”宋崇義厭惡得不想看他,大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的婚事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必定是由老定國公主持。你先已娶了楊氏為妻,老定國公主持過你和楊氏的婚禮,又來我宋家求親,對你之前的婚
事卻絕口不提,他這不是在欺騙我宋家,又是什麼?”
“不許你累及先父的英名!”定國公大怒,跪直了身子,大聲怒斥。
“老定國公做得,我說不得麼?”宋崇義冷笑。
定國公脫口而出,“先父沒有……”隻說出這四個字,蓦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白,戛然而止。
定國公惶恐不安的向左邊看過去。
他知道那是齊國公的座位。他想向齊國公求救。
齊國公高大而沉默,面無表情,對定國公那乞憐的眼神像是沒看到一樣。
定國公更加不安,求助的目光又往前移了移,落到張勆身上。張勆和齊國公緊挨着,容顔如玉,清冷似冰,舉起酒杯慢慢飲幹,品品滋味,惬意的閉上了眼睛。
定國公下氣的不行了。敢情宋崇義當衆發難,不光指責他張克,還指責了已經過世的老定國公,這兩個人也能安安穩穩的坐着,就是不肯出面幫他說句話啊。
宋學士也離席跪下,“陛下,臣以為老定國公是無辜的。”
定國公大喜,激動的道:“對極了,先父清清白白,人品沒有任何污點。”定國公正要向宋學士道謝,誰知宋學士話鋒一轉,“臣之所以說老定國公無辜,是因為在老定國公生前,隻有族妹宋夫人有世子夫人的诰封,楊氏卻從來沒有。也就是說,老定國公從未承認過楊氏的原配身
份。”
定國公唬了一跳,腦子一熱便辯解道:“您這麼一說,好像我迎娶楊氏為妻不是事實一樣。這可就不好了。我真的娶過楊氏……”
宋學士蓦然打斷了他,“婚書由誰寫的?媒人是誰?哪天問名納采,哪天送的聘禮,哪天親迎?參加婚禮的賓客名單,送賀禮恭賀你和楊氏新婚的禮單,還有楊氏的嫁妝單子,你能拿出來幾樣?”
定國公瞠目結舌,無話可說。
宋學士問得太犀利了,定國公回答不上來。宋學士深呼一口氣,乘勝追擊,“你和楊氏有一兒一女。兒子張劼比宋夫人的親生兒子張勆年齡大,這個可以理解,女兒張洢比張勆小着三四歲,這個你怎麼說?如果真如你所言,你先娶了楊氏,楊氏因故
和你失散,生死未蔔,你另娶宋夫人,宋夫人亡故後又和楊氏重逢,破鏡重圓。那張洢是從哪裡來的?是你親生的麼?”
“阿洢自然是我親生的。”定國公心中湧起屈辱之感,語氣生硬的大聲道。
定國公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蒙了。怎麼回事,竟懷疑起張洢不是他親生的了,這不是欺負人麼。宋學士臉上現出譏諷的笑容,“張洢若是你親生的,也就是說,我族妹宋夫人還在世的時候,你已經和楊氏重會了!既和你所謂的原配發妻重會,為什麼不跟宋夫人說,不跟宋家說,你和楊氏就這麼悄無聲
息的忍下來了呢?楊氏在那幾年當中,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跟在你身邊?”
定國公心一陣狂跳,腦子嗡嗡作晌,跟個傻子似的直挺挺跪在那裡,眼神渙散。
完了,他解釋不了這件事,他實在解釋不了這件事……
“楊氏的嫁妝在哪裡?”宋學士怒,提高了聲音,“你貴為定國公府的世子,所聘娶的妻子必定和你門當戶對,世家大族嫁女,嫁妝定然豐厚。你可敢把楊氏的嫁妝單子拿出來,讓我等開開眼界?”
定國公叫苦不疊。
楊氏哪有嫁妝。楊家那時清貧到家了,哪裡辦得起?
“登門祝賀你和楊氏新婚的有什麼人?”宋學士聲音愈加響亮,“你一個國公府的世子成親,必定大宴賓客,親戚好友甚多。當時參加你和楊氏婚禮的都有哪些位貴客?”
定國公嘴唇青白,羅羅嗦嗦,一個字也回答不了。
他和楊氏根本沒辦過婚禮,哪來的賀客?宋學士和宋崇義心中忿恨,不約而同挪到定國公身邊,一人抓了他左手,一人抓了他右手,同時逼問,“你根本沒和楊氏成過親對不對?沒有婚禮,沒有賀客,沒有親迎,沒有嫁妝,你和楊氏根本什麼也沒
有!無媒苛合!”
定國公被質問得快要哭了,眼淚汪汪的瞅着齊國公,向齊國公求助,“大伯父,您幫我說兩句話。”
衆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齊國公身上。
齊國公府和定國公府是一家,張家的主心骨是齊國公,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齊國公不負衆望,徐徐站起身,“我從來不知道張克曾迎娶楊氏為妻。”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全盤否定了定國公。
定國公哭喪着臉,“大伯父,我是您親侄子……”您不幫我就算了,還得坑我不成。
“不僅我,張氏族中也從不知道張克除宋夫人之外,還有别的妻子。”齊國公又冷靜的補了一句。
定國公渾身的力氣仿佛被人抽幹,癱坐在地上。“張克,當着陛下和諸位大人的面,我問你一句話。”齊國公神色莊嚴,凜凜生威,“你若堅持認楊氏為妻,你的父親老定國公便會背上騙婚的罵名。你父親一生縱橫南北,何等威風,你忍心敗壞他的身後名
麼?”
“不,我不忍心。”定國公失神的連連搖頭。
雖然老定國公不喜歡他,不欣賞他,但那畢竟是生他養他的親生父親。定國公怎麼舍得讓老定國公被人唾罵?隻要力所能及,他還是願意挽回的。
張勆不知什麼時候起站到了齊國公身邊。
張勆長身玉立,挺秀冷峻,一字一字慢慢的問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問你,也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和楊氏真的成過親麼?楊氏真是你的原配發妻?你對我母親從未坦誠相對,完全是騙婚?”
張勆目光如幽沉深邃的夜,定國公被他看得心裡無端生出愧疚感。
“我很早的時候答應過楊氏,将來若有機會,一定以嫡禮相待。”定國公心底還在猶豫掙紮,話卻已經說出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一個以嫡禮相待!”宋學士冷笑。“将來若有機會,一定以嫡禮相待。也就是說,最初你和楊氏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有明媒正娶!”宋崇義一下子便抓到了重點。